晨雾漫过石墙时,塞缪尔己经醒了。
他没像埃文和露西那样蜷缩在藤椅上,而是靠墙坐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颈侧。
那里的墨纹昨夜又浮现过,像细小的蛇在皮肤下游走,带着熟悉的、对“食物”的渴望。
露西是被鸡叫吵醒的。
她揉着眼睛爬起来,小辫子歪在一边,看见塞缪尔时眼睛一亮,举着朵沾露的蒲公英跑过来:“塞缪尔,你看!
会飞的小伞!”
绒毛蹭过他手背,带着植物的青涩潮气。
塞缪尔学着埃文的样子弯了弯嘴角,露西便笑得更欢,把蒲公英往他发间插:“妈妈说,戴花的都是好孩子。”
埃文从阁楼探出头:“露西别捣乱!
塞缪尔,我们去后院捉甲虫吧?”
他手里攥着个铁皮盒子,昨天刚用它装过天牛。
塞缪尔刚要起身,玛丽的声音从厨房飘出来:“埃文,露西,叫塞缪尔来吃早饭了。”
松木桌上摆着粗瓷碗,麦粥冒着热气,里面掺着几粒野豌豆,面包片上抹了层薄薄的蜂蜜。
这是玛丽能拿出的最好食物了。
托马斯己经坐在桌边,用木勺搅动粥碗,看见塞缪尔时,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动:“昨晚没发烧吧?”
“他睡得很沉。”
玛丽把一碗粥推到塞缪尔面前,又递过面包,“快吃吧,趁热。”
塞缪尔的目光落在粥碗里。
米粒在浑浊的浆汁里沉浮,像他记忆里那些沉在血水里的碎骨。
他拿起木勺,舀了半勺送进嘴里。
甜腻的淀粉味瞬间炸开,混着豌豆的生涩,像有人往他喉咙里塞了把带刺的草。
他强迫自己咀嚼。
舌尖却尝到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不是食物本身的味道,而是人类躯体对这种“异物”的本能排斥。
“好吃吗?”
露西举着面包问,蜂蜜沾得嘴角亮晶晶的。
塞缪尔点头,喉结用力滚动,才把那口粥咽下去。
胃袋像被无形的手攥紧,酸水顺着食道往上涌,他猛地低下头,用碗沿挡住脸。
“怎么了?”
玛丽的声音凑近了,带着担忧,“是不是粥太烫?”
“没事。”
他哑着嗓子说,指尖死死掐着桌沿。
墨色纹路在腕骨处一闪而逝,那是他的身体在尖叫。
这不是你的食物。
你的食物该是温热的血肉,是跳动的心脏里裹着的恐惧,是濒死时瞳孔里炸开的怨毒。
他想起西年前那个雪夜。
族里最后一个长老把他塞进地窖,自己用身体堵住入口。
他听见刀剑劈开骨肉的脆响,听见长老嘶哑的诅咒,那些浓稠的恶念像蒸汽一样从地窖缝隙渗进来,成了他最后一次“进食”的养分。
从那以后,他靠啃食树皮和石子活下来,身体却像个无底洞,总在午夜饿醒,瞳孔里只有着对“进食”的渴望。
“再吃点?”
托马斯把自己碗里的蜂蜜面包掰了半块给他。
塞缪尔摇摇头,把粥碗往旁边推了推:“我……不饿。”
埃文嚼着面包含糊道:“塞缪尔,你是不是不喜欢吃麦粥?
我也不喜欢,但是妈妈说吃了能长高。”
露西立刻接话:“等我长高了,就去摘教堂屋顶的星星!”
玛丽笑起来,眼角的细纹像被阳光熨过:“傻孩子,星星在天上呢。”
她没再勉强塞缪尔,只是把他碗里的粥倒了些在自己碗里,“不饿就待会儿再吃,锅里还温着。”
塞缪尔看着她喝粥的样子,忽然想起昨夜那只乌鸦。
乌鸦啄食腐肉时,眼睛里也有这样平静的光泽。
它们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活着,从不去想“食物”背后藏着怎样的血腥。
可他不行,他的每一次吞咽,都在提醒自己是什么。
饭后,埃文拉着露西去后院玩了。
托马斯扛着斧头去劈柴,玛丽坐在桌边缝补圣袍,银线在布上穿梭,像在绣一幅无声的画。
塞缪尔靠在门框上,看着院子里的青苔,胃里的苦涩还没散去,另一种更尖锐的渴望却冒了出来。
他能“闻”到情绪的味道。
埃文追着甲虫跑时,心里是亮闪闪的欢喜,像撒了糖的泉水。
露西蹲在花丛里,好奇混着一点点胆怯,像裹着露水的花瓣。
玛丽穿针时,指尖带着对家人的温和,像壁炉里跳动的小火苗。
托马斯劈柴的动作里,藏着对生计的踏实,像压在墙角的劈柴堆。
这些情绪都太“干净”了,像清水流过他干涸的喉咙,解渴,却填不饱肚子。
他需要的是更浓烈的东西。
是屠夫挥刀时的烦躁,是醉汉骂街时的愤怒,是债主上门时的恐惧,是那些沉甸甸、带着铁锈味的恶念,才能让他颈侧的墨纹安分下来。
“塞缪尔,过来帮我穿下线。”
玛丽举着针,线头像只不听话的小虫。
他走过去,指尖接过线。
玛丽的呼吸拂过他的耳际,带着麦粥的热气。
他忽然有个念头,像毒蛇一样窜出来。
如果咬下去,会尝到什么味道?
这个女人心里的温和,会不会在濒死时变成恐惧?
那恐惧里的情绪,一定比西年前的雪夜更“新鲜”。
墨色纹路瞬间爬满他的手背,像要挣脱皮肤的束缚。
塞缪尔猛地缩回手,线掉在地上。
“怎么了?”
玛丽惊讶地看着他。
“没、没事。”
他背过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首到那股冲动退去。
颈侧的墨纹慢慢淡下去,留下皮肤下隐约的痒。
他不能在这里失控。
这个家是他逃亡路上偶然找到的壳,壳虽然脆弱,却能挡住外面的风雨,还有那些可能认出他的“眼睛”。
埃文在院子里喊:“塞缪尔!
快来看!
我捉到只绿甲虫!”
塞缪尔应声出去,阳光落在他脸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短。
他看着埃文手里的甲虫,那小虫在阳光下挣扎,腿肢挥舞着微不足道的恐惧。
这恐惧太淡了,像一粒盐撒进湖里,根本不够。
他忽然很想念巷口的乞丐。
那个总在垃圾堆里翻找的老头,心里藏着对路人的怨恨,每次经过时,塞缪尔都能闻到那股酸腐的恶念,像陈年老酒一样醇厚。
“塞缪尔,你看它会装死呢!”
露西戳了戳甲虫,小虫立刻缩成一团。
塞缪尔“嗯”了一声,目光越过院墙,望向教堂的方向。
那里的尖顶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像某种巨大生物露出的獠牙。
他知道,自己迟早要离开这里。
人类的屋檐太暖,暖得让他快要忘了自己的獠牙该咬向哪里。
但现在,他得先学会像个人一样,把那碗苦涩的麦粥,一口一口咽下去。
哪怕每一口,都像在吞咽碎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