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口的风总带着咸腥,像无数腐烂的海藻在空气里发酵。
塞缪尔提着木桶跟在托马斯身后,去码头边的水井打水。
木桶磕碰着青石板,发出单调的声响,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飘向栈桥尽头,那里常年蹲着个老乞丐,破毡帽压得很低,露出的手指关节像枯树枝。
“离他远点。”
托马斯忽然说,往井里放着吊桶,“老霍普是个疯子,前阵子还抢了面包师家小儿子的铜板。”
塞缪尔点点头,指尖却微微发烫。
他能“闻”到老霍普身上的味道,那是一种混杂着汗臭、霉味,以及更浓烈的、像馊掉的肉汤般的怨毒。
每次经过,那股味道就像无形的钩子,挠着他喉咙里蛰伏的渴望。
牧师确实宽恕了老霍普。
每周三的赈济日,玛丽总会让塞缪尔跟着去教堂帮忙分粮,他见过牧师把黑面包塞进老霍普怀里,声音温和:“主说,要宽恕你的邻人。”
但转身时,牧师的眉头会拧成疙瘩,对旁边的修士低语:“若不是主教有令,这种人不配领受圣粮。”
老霍普从不感恩。
他接过面包,总会往地上啐一口,骂骂咧咧地走远,有时还会趁人不备,抢走其他乞丐碗里的残羹。
塞缪尔见过一次,那个被抢的瘸腿乞丐抱着空碗哭,老霍普却啃着冷硬的面包,眼里闪着得意的光。
那股恶念,像刚出炉的烈酒,醇厚得让塞缪尔喉头发紧。
这天的争吵声就是从栈桥边传过来的。
塞缪尔刚把水倒进木桶,就听见老霍普的破锣嗓子在叫骂:“这是老子先看到的!”
紧接着是另一个乞丐的呜咽:“那是修女刚给我的……”托马斯放下水桶要过去,塞缪尔却比他先一步瞥见了那抹银白。
一个骑士正勒住缰绳,铠甲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他显然是路过,此刻皱着眉翻身下马:“住手!”
老霍普梗着脖子,把抢来的半块麦饼攥得更紧:“关你屁事!”
骑士的手按在剑柄上,语气沉了下来:“神教导我们不可掠夺,你这样的行径,不配领受主的恩典。”
他伸手去夺麦饼,想还给那个瘸腿乞丐。
老霍普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张嘴去咬骑士的手腕。
骑士大概没料到他如此凶悍,下意识地抬手一推。
动作不算重,却正撞在老霍普枯瘦的胸口。
老乞丐像片落叶般倒下去,后脑磕在栈桥的石棱上,哼都没哼一声,破毡帽滚到一边,露出花白的头发,和头发下迅速蔓延开的暗红。
骑士愣住了,手套上沾着的不是血,是老霍普头皮上的污垢。
他试探着探了探老霍普的鼻息,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喃喃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周围渐渐围拢了人,有人认出骑士是隶属于教堂卫队的艾伦,开始窃窃私语。
艾伦把剑插回鞘,声音发颤:“快!
去叫牧师!
不,我去教堂认罪!”
他翻身上马,几乎是落荒而逃,马蹄声敲打着石板路,像在敲一面破鼓。
托马斯叹了口气,拉着塞缪尔往回走:“造孽。”
他没注意到,塞缪尔的目光始终没离开那具蜷缩在石栈上的尸体,像饿狼盯着落单的羔羊。
当天下午,消息就传遍了街巷。
艾伦骑士失手打死老乞丐,在教堂当众忏悔,主教罚他去城墙驻守两个月,期满后仍回卫队任职。
人们议论了一阵便淡了,老霍普这样的人,死了就像路边少了块石头。
暮色西合时,塞缪尔说要去给埃文找丢失的铁皮盒子,溜出了家门。
他熟门熟路地绕到港口的废弃货仓后,那里阴暗潮湿,是野狗和老鼠的地盘,也是老霍普的“坟地”。
没人愿意为他收尸,只等着夜间的潮水把尸体卷走。
尸体还在。
月光透过货仓的破窗照下来,照亮老霍普圆睁的眼睛,里面还残留着死前的怨毒和不甘。
塞缪尔蹲下身,指尖抚过他冰冷的脸颊,那股馊肉汤般的恶念,比生前更浓烈了,像在尸体里发酵成了醇酒。
喉咙里的灼痒瞬间炸开。
他再也忍不住,身体像被投入沸水中的面团,开始剧烈扭曲。
骨骼噼啪作响,皮肤下像是有无数虫子在涌动、撑开,细密的墨色鳞甲刺破皮肤,从脖颈蔓延到全身,每一片都闪着潮湿的暗光,边缘锋利如刀。
头顶钻出两支弯曲的黑角,角尖分岔,像公羊的獠牙;手指和脚趾暴涨,指甲变得又长又尖,泛着惨白的光泽,能轻易撕裂木头。
他的脸拉长,口鼻前凸,露出两排参差的尖牙,涎水顺着牙尖滴落,在地上腐蚀出细小的坑洞。
原本瘦小的身体变得更加干枯,却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眼瞳彻底变成墨色,没有一丝眼白,只有纯粹的、对血肉的贪婪在燃烧。
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一个靠吞噬恶念为生的怪物。
他猛地扑上去,尖利的爪子轻易撕开了老霍普的破衣和皮肉。
腥臭的血涌出来,带着体温,更带着那股让他疯狂的恶念。
他用牙齿撕扯着,咀嚼着,骨头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货仓后显得格外清晰。
老霍普一生积攒的怨毒、贪婪、卑劣,像滚烫的汁液,顺着喉咙流进他的身体,滋养着他干涸的躯壳。
颈侧的墨纹在鳞甲下翻滚,发出满足的嗡鸣。
西年了。
他第一次尝到如此“鲜美”的食物。
人类的麦粥是锯末,野果是草屑,只有这种浸透了恶念的血肉,才是他真正的食粮。
他吃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墨色的眼睛里只有食物,没有了塞缪尔,没有了托马斯和玛丽,没有了那个试图扮演“孩子”的壳。
“塞缪尔!
塞缪尔!
你在哪儿?”
玛丽的呼唤像冷水泼进滚油,瞬间浇灭了他眼中的凶光。
怪物的动作僵住,墨色的眼瞳里闪过一丝清明。
他看着自己沾满血污和碎肉的爪子,看着地上散落的内脏和啃得残缺不全的尸体,喉咙里发出一声类似呜咽的低吼。
不行。
不能被发现。
他的身体以更快的速度收缩、变化,鳞甲褪去,黑角缩回,尖牙隐没,重新变回那个苍白瘦弱的男孩。
只是嘴角还挂着暗红的血痕,指甲缝里塞满了污秽,身上散发着浓郁的血腥味。
塞缪尔踉跄着站起身,抓起地上的碎石和干草,草草掩盖住血迹,又把啃剩的白骨拢到一起,丢进货仓深处的鼠洞。
野狗会处理剩下的痕迹。
他用海水反复冲洗双手和嘴角,首到皮肤发皱,才深吸一口气,朝着家的方向跑去。
“你去哪儿了?
埃文的盒子找到了吗?”
玛丽在门口焦急地张望,看见他回来,松了口气,“快进来,晚饭好了,今天有炖豆子。”
塞缪尔低着头走进屋,避开玛丽的目光。
他能闻到自己身上残留的血腥味,混杂着炖豆子的香气,显得格外诡异。
埃文举着甲虫跑过来:“塞缪尔,你看我又捉到一只!”
他勉强笑了笑,坐回桌边。
玛丽给她盛了碗豆子,热气腾腾的。
他看着碗里软烂的豆子,胃里却还残留着生肉的腥甜,以及那股让他回味无穷的恶念。
“怎么不吃?”
托马斯问。
“有点……累。”
塞缪尔拿起勺子,舀了一粒豆子放进嘴里。
苦涩的味道再次漫上来,但这一次,他没有感到排斥,反而觉得这苦涩像一层伪装,能掩盖他刚刚在黑暗中犯下的盛宴。
他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西年未曾满足的渴望一旦被点燃,就再也无法熄灭。
老霍普的血肉只是开始,他身体里的怪物己经苏醒,正用那双隐藏在男孩皮囊下的眼睛,贪婪地打量着这个充满“食物”的世界。
窗外,那只乌鸦又落了下来,歪着头,用漆黑的眼珠看着他,像是在无声地嘲笑,又像是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