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二年的春末,上海火车站。
蒸汽机车嘶鸣着,喷出大团大团的白色水汽,如同这座远东都市沉重的呼吸。
沈知意拎着一只小巧的藤编行李箱,随着熙攘的人流走出站台。
她身上是一件浅碧色改良旗袍,外罩着月白色针织开衫,清新得像是从江南烟雨中首接走出来的画卷,与周遭西装革履、长衫马褂的匆忙景象既融合,又带着一丝疏离。
站外,声浪与光影扑面而来。
有轨电车“叮叮当当”地驶过,小汽车鸣着喇叭,报童挥舞着报纸用清脆的上海话吆喝着最新时事,空气中混杂着汽油味、脂粉香和若有若无的黄浦江潮气。
“小姐,坐车伐?”
一个黄包车夫操着苏北口音凑上前。
沈知意微微颔首,报出姑姑家的地址。
车子穿行在繁华的街道,她望着车外飞速掠过的霓虹招牌、百货公司明亮的橱窗、以及打扮入时的摩登女郎,心中那份对未来的憧憬里,不禁掺入了一丝微小的怯意。
上海,这座被誉为“东方巴黎”的都市,比她在苏州想象得还要庞大、喧嚣,也更……冷漠。
姑姑沈玉茹家住在一栋石库门房子的二楼亭子间,虽不宽敞,但收拾得干净利落。
见到侄女,沈玉茹很是高兴,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
“意儿,路上辛苦了吧?
房间我都给你收拾好了。
你爹娘也真是舍得,让你一个姑娘家来上海闯荡。”
“姑姑,我不怕辛苦。”
沈知意笑容温婉,眼神却坚定,“如今时代不同了,女子也能有自己的事业。
我在西洋学的点心手艺,总想在更大的地方试一试。”
沈玉茹叹了口气,既是怜惜又是骄傲:“你有志气是好,只是这上海滩,龙蛇混杂,做事不容易。
尤其是你想开点心铺,那些老字号、新派西点店,哪个是省油的灯?”
“我知道的,姑姑。”
沈知意从行李箱里取出一个油纸包,“这是我路上做的桂花定胜糕,您尝尝。”
糕点小巧精致,入口清甜软糯,带着浓郁的桂花香。
沈玉茹眼前一亮:“哟!
这手艺,比那些老字号的老师傅都不差!
我们意儿果然有本事!”
正说着,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和哭喊声。
姑侄二人对视一眼,起身下楼查看。
弄堂里,一个穿着旧衫的中年男人正被几个彪形大汉推搡着,他的妻子在一旁抹泪,小女儿吓得哇哇大哭。
为首的一个疤脸汉子唾沫横飞:“王老五,欠我们青龙帮的印子钱,今天要是再还不上,就拿你这房子抵债!”
“虎爷,再宽限几天,就几天!
我找到活计了,发了工钱一定还……”王老五苦苦哀求。
“宽限?
老子宽限你多少次了!”
疤脸虎爷一脚踹在王老五肚子上,后者痛得蜷缩起来。
周围邻居们敢怒不敢言。
沈知意看得心头火起,正要上前,却被姑姑死死拉住:“意儿,别惹事!
那是青龙帮的人,我们惹不起!”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雪佛兰小汽车无声地滑到弄堂口停下。
车门打开,先下来一个穿着黑色中山装、身形精干的年轻男子,他目光锐利地扫过现场,然后恭敬地打开后座车门。
一个男人弯腰下车。
他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外面套着同色系的马甲,领带系得一丝不苟。
身姿挺拔,面容冷峻,五官深邃得如同雕刻。
他并未说话,只是站在那里,目光淡淡地投过来,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场,瞬间让喧闹的弄堂安静了下来。
疤脸虎爷显然认出了来人,嚣张气焰顿时矮了三分,脸上堆起谄媚的笑:“霍……霍先生?
什么风把您吹到这小地方来了?”
被称作霍先生的男人没有理会他,他身后的年轻助手上前一步,声音平静无波:“王老五欠你们多少?”
“连本带利,一百块大洋……”虎爷赶紧回答。
助手从怀中掏出钱夹,数出十块大洋,递过去:“这是一百块。
借据。”
虎爷愣了一下,似乎觉得数目不对,但在对方迫人的视线下,不敢多言,乖乖交出借据,带着手下灰溜溜地走了。
整个过程,那位霍先生一言未发,他甚至没有多看王老五一家一眼,目光似乎无意地,从站在楼梯口的沈知意脸上掠过。
那目光,深邃,冰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感,让沈知意的心跳漏了一拍。
霍先生转身,准备上车。
王老五一家反应过来,扑通跪下连连磕头:“谢谢霍先生!
谢谢霍先生大恩大德!”
助手扶起他们,低声道:“以后去霍氏码头做工,踏实干活,别再沾印子钱了。”
汽车无声地开走,弄堂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邻居们议论纷纷,言语间充满了对那位“霍先生”的敬畏与感激。
“那就是霍展霆?”
沈玉茹拍着胸口,心有余悸,“霍氏银行的老板,上海滩手眼通天的人物!
没想到会帮王老五这种小人物……”沈知意站在原地,望着汽车消失的方向,心中波澜起伏。
那个男人,像一座突然闯入视野的冰山,强大、冷酷,却又在瞬间决定了普通人的命运。
他与她熟悉的苏州温软,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回到亭子间,沈知意发现桌上多了一张烫金的请柬。
沈玉茹解释道:“是开源百货的少东家送来的,他下周末办个新派晚宴,想请上海滩的名流尝尝西洋点心。
他知道你留洋学过这个,想请你去帮帮忙,做个顾问,报酬很丰厚。”
沈知意拿起请柬,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但不知为何,霍展霆那双冰冷的眼睛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她隐隐觉得,这次晚宴,恐怕不会只是一次简单的厨艺展示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