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镇的青石板路在夕阳下泛着金光,咸亨酒馆迎来了一天中最热闹的时辰。
跑堂少年沈未安提着酒壶穿梭在桌椅间,他今年十五,却在酒馆跑了三年堂,眉眼间还有些许稚气,眼神却比同龄人多了几分沉静。
此时,他正忙中偷闲,饶有兴趣的听着酒馆中的杂谈。
“难道不是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有个熟客问道“什么旧黄历了?
现在都是修行!”
一个柳姓中年人答道他是新面孔,据说是外地的行商,路过鲁镇。
“可惜我没天赋!”
柳姓中年人慨然道:“修行中人,求的是长生大道,是逍遥自在!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与天地同寿!”
他喝了口酒带着醉意说道:“可叹我们凡俗碌碌百年,争那几亩薄田,几间瓦房,不过是蜉蝣一梦,弹指一瞬罢了!”
沈未安提着酒壶,都忘了给客人添酒,就站在那里听着。
听着听着,心里头不禁躁动起来,鲁镇外的世界,竟如此精彩,如此辽阔!?
正当他心驰神往之际,门口的光线暗了一下,一个穿着破旧青色长衫、身形消瘦的身影,缩着肩膀走了进来。
是孔先生。
酒馆里的气氛顿时活络起来。
“孔乙己,你脸上又添新伤疤了!
是偷何家的书被吊起来打了吧?”
孔乙己,这是镇上人背后对他的戏称。
他是个读书人,却穷困潦倒,是这镇上“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
听到这话,他那张清癯却总是带着窘迫的脸上,立刻涨红起来,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书不能算偷……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
接着便是些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他照例走到柜台前,排出九文大钱,声音低哑:“温一碗酒。”
那柳姓中年人正说到兴头上,见进来这么个酸腐穷儒,却莫名的抢了风头,不由得皱了皱眉。
带着几分酒意,扬声笑道:“老头,这都什么年月了,还捧着这些故纸堆里的玩意儿?
能当饭吃,还是能助你长生啊?”
孔乙己身子微微一僵,低下头,含糊地争辩:“读、读书人的事,明、明道理……”沈未安端过去一碗温酒,还有一碟茴香豆,又一枚枚的拎起大钱。
“道理?”
中年人嗤笑一声,声音又拔高了几分,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这世道,修道才是正道!
你们这些腐儒,守着几本发霉的旧书,说些之乎者也,能干什么?
能挡住别人的刀,还是能填饱自己的肚皮?”
酒馆里响起一阵哄笑。
孔乙己的脸涨红了,额上的青筋微微凸起。
他拿起一粒茴香豆,手指有些颤抖,并未看那中轻人,只是用极低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般喃喃道:“长生路上......多枯骨......”沈未安收了钱刚转身,听到这句话浑身一震!
长生...枯骨!
他的脑海中好似一道闪电划过,这句话自己为何如此耳熟?
这中年人虽未听清全部,但“枯骨”二字隐约入耳,又见对方无视自己,顿时觉得被这穷酸落了面子。
酒意上涌,怒道:“老东西,你嘟囔什么!”
说着,猛地起身,一把推在孔乙己瘦削的肩头。
孔乙己“哎呦”一声,踉跄几步,重心不稳,首接摔倒在地。
手里的酒碗“哐当”一声,碎成了几片,残酒溅了他一身,更加狼狈。
中年人看着倒在地上的孔乙己,冷哼一声,随手弹出一小块碎银子落在地上:“赔你碗酒钱!”
说罢,不再看这扫兴的老头,继续对周围的酒客吹嘘起外面的见闻。
碎碗的声音惊醒了沈未安,他疑惑的看向涨红了脸的孔乙己。
不由的心生几分疑惑和同情,瞪了一眼中年人又有几分愤慨!
孔乙己挣扎着爬起,捡起那小块银子放在柜上,又默默蹲下收拾碎瓷片,没人再笑,也没人上去帮忙。
沈未安走过去,帮他一起收拾。
收拾完东西,孔乙己没再要酒,而是有些落寞的出去了。
酒馆里喧哗依旧,只是这喧哗里,多了几分异样。
三日后。
沈未安心不在焉地擦着那张孔先生曾呆过的桌子。
那个穿着破旧青衫、站着喝酒的身影,依旧没有出现。
临近年关,酒客们照例喧闹,掌柜的算盘珠子噼啪作响,偶尔有人提起一句“孔乙己那老酸儒,莫不是偷书被打断了腿?”
,便引来一阵快活的哄笑。
沈未安却笑不出来,这三日一个古怪的梦境一首纠缠着他。
这梦总是记不真切,只能隐约感觉,起初,那梦境是暖的、亮的,到最后却变成了火光、血红!
若干模糊却亲切的面孔出现又扭曲着消失,唯有最后孔乙己那张带着苦意、布满风霜的脸无比清晰!
他看着自己,眼神里是沈未安从未见过的,一种绝望的悲悯,嘴唇微动“长生路上……多枯骨……”孔先生为何会出现在自己这般诡谲的梦中?
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晌午时分,店内食客渐少,掌柜的将沈未安叫到跟前说道:“未安,私塾的王先生手受伤了,写不了对联,你去寻一下孔先生,或许他能写”沈未安有些欣喜,得令而去。
鲁镇靠河又临海。
沈未安踏着石板路,迎着冬日的暖阳,一路打听。
问了好些人,竟没人知道孔乙己住哪,从镇东走到镇西,才有个在河边补网的老渔夫,抬手指了个模糊方向:“孔先生?
喏,往前,溪边入海的尽头,好像有个破草棚子。”
迎面咸湿的携着海味的海风越来越重。
沈未安深一脚浅一脚地寻去,终于,在一个小小的、面向苍茫大海的岬角边,看到了那间破败茅草房。
屋旁,一条窄窄的溪流滑入海中。
他走近了,脚步不由放轻。
只见孔乙己正坐在茅屋前一块被磨的锃亮礁石上,撑着一把大大的蓑伞,背对着他。
海涛声层层叠叠,永无休止地涌来又退去,屋旁溪水潺潺,更添几分幽静。
他仅穿了一件破旧的夹袄,青衫下摆在海风中鼓荡,显得身形愈发消瘦,正低着头,极其专注地看着膝上一卷摊开的、纸张泛黄的书。
那神情,竟是沈未安从未见过的沉静与投入。
“孔先生?”
沈未安试探着唤了一声。
孔乙己肩头一颤,受惊的猛然扭头,见是沈未安,那紧张的神色才缓了下来。
“是...是你啊。”
他讷讷道,手指还紧紧按着书页。
“孔先生,您怎么几日都不去酒馆了?”
沈未安走到近前。
孔乙己闻言,目光又落回书上,脸上竟浮起一丝像是得了心爱之物,忍不住炫耀,低声道:“新...新得了一本书,便迫不及待,一观,或许有几日了?”
他那小心翼翼抚摸书页的样子,仿佛掌中是稀世珍宝。
沈未安看着他这般光景,酒馆里的话不禁又冒了出来:这书,莫不是......又窃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