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江的夜雾像化不开的浓墨,将天地揉成一片混沌。
项羽靠在枯树下,半枚虎符攥在掌心,青铜的凉意渗进骨缝,却压不住西肢百骸里翻涌的灼痛——那是魂魄似散非散的疼,像被无数根细针同时扎着,既清晰又模糊。
他试着抬了抬手指,指尖竟穿透了身旁的芦苇秆。
“……”项羽猛地攥紧拳头,虎符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可那疼里带着种诡异的空茫,仿佛在隔着一层水感受世界。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指节分明,虎口的老趼还在,可透过皮肤,竟能隐约看见背后的礁石。
这不是活人的身子。
也不是死人的魂灵。
他想起自刎时的剧痛,脖颈处的伤口似乎还在渗血,可摸上去却光滑一片;想起乌骓马临别时的长嘶,那声音明明该消散在风里,此刻却像在耳边打转,带着水汽的湿意。
“阴阳界未分……”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从雾里钻出来,飘忽得像根蛛丝,“可怜见的,卡在这儿了。”
项羽猛地抬头,雾中缓缓走出个拄着竹杖的老翁,蓑衣上淌着水珠,斗笠压得很低,只露出半截花白的胡须。
他走到项羽面前,竹杖往地上一顿,“笃”的一声,竟让周围的雾气散了些。
“你是谁?”
项羽的声音干涩得像被晒裂的土块,他想站起身,却发现双脚像陷在泥里,动弹不得——低头一看,脚踝处竟缠着半透明的水带,正一点点往骨头上渗。
“老朽守这乌江渡口五十年了。”
老翁抬起头,斗笠下的眼睛浑浊却亮,“见过太多过不去的魂,你这样的,还是头一个。”
他指了指项羽的胸口,“心没死透,魂没离体,偏生身子骨先烂在了垓下,可不就卡在这儿了?”
项羽的心猛地一沉。
心没死透?
是说他还念着江东?
念着那些死在战场上的子弟?
还是……念着虞姬最后那句被血噎住的“大王”?
“过不去,也回不去。”
老翁叹了口气,竹杖在地上划出圈,雾气跟着旋转,竟显出些奇异的景象——垓下的营帐在雾里炸开,汉军的旗帜压着楚字旗,八千江东子弟的脸一张张闪过,最后定格在虞姬倒在他怀里的模样,鬓边的珠花滚落在血泊里,碎成了八瓣。
“啊——!”
项羽猛地嘶吼,想扑过去抓住那珠花,却被脚踝的水带死死拽住,疼得他浑身发抖。
那些水带像是活的,顺着血管往心脏里钻,冻得他五脏六腑都在颤。
“别挣了。”
老翁的声音带着点悲悯,“你这魂,被执念捆着,越挣越紧。”
他竹杖又一顿,雾气里的景象换了——是乌江亭长的小船,是乌骓马跃上船时溅起的浪,是他当年挥剑斩向汉骑的决绝,“你看,那时你要是肯渡,何至于此?”
“渡?”
项羽的声音带着血沫子,“我渡过去,对得起那些埋在垓下的弟兄吗?
对得起江东父老吗?”
“对得起又如何?
对得起能让他们活过来?”
老翁冷笑一声,竹杖挑起片芦苇,“你以为你守的是脸面?
你守的是那点可怜的骄傲!
如今好了,魂被骄傲吊着,身子烂成了泥,连阎王殿都不收,只能在这儿遭罪!”
项羽被噎得说不出话,胸口的灼痛和脚踝的冰寒搅在一起,让他眼前发黑。
他忽然想起虞姬临终前的眼神,那样软,那样怯,却在最后一刻,用匕首抹了脖子,仿佛在说“大王,我先走一步,不拖累你”。
他那时只当是烈性子,此刻才懂,她是怕他为了护她,连最后这点体面都没了。
“执念这东西,能撑着你打仗,也能困着你成鬼。”
老翁的声音缓了些,“你看那雾里的影子。”
项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雾中渐渐浮出无数个模糊的人影,有的披甲持矛,有的赤着脚,都是楚兵的装束。
他们沉默地站着,望着他,眼里没有怨怼,只有种淡淡的茫然。
“这些都是跟你出来的江东子弟。”
老翁说,“他们魂归故里,却被你这口气绊着,迟迟入不了轮回。
你以为他们怪你?
他们只是想让你好好活着,哪怕……换个活法。”
人影里,有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捧着半截断矛,正是当年替他挡箭的侍卫长小乙。
那少年冲他咧嘴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像极了刚从军时的模样。
项羽的眼眶忽然热了,水汽混着雾,模糊了视线。
他一首以为,那些死去的弟兄会恨他,恨他没能带他们回家。
可此刻看着他们安静的样子,才明白,他们从未怪过他。
脚踝的水带不知何时松了,胸口的灼痛也轻了些。
他试着动了动脚,竟能迈开步了。
“往哪儿走?”
项羽问,声音里的戾气散了些。
老翁指了指雾的另一头,那里隐约有光,暖融融的,不像地府的阴冷,也不像阳间的真切。
“往前走,别回头。
到了地界,自然有人接你。”
他顿了顿,竹杖往项羽手里一塞,“这个你拿着,或许用得上。”
那是根普通的竹杖,却带着股清冽的草木香。
项羽握着竹杖,忽然觉得浑身轻快了些,那些缠着他的水带,正一点点融进雾里。
“对了,”老翁忽然想起什么,“到了那边,少提当年勇,多看看脚下路。
别让新的执念,又把你困成了鬼。”
项羽点头,转身往有光的地方走。
身后的人影们轻轻晃动,像在挥手。
他没有回头,只是握紧了竹杖,一步步走进那片暖光里。
雾气在他身后合拢,将乌江的涛声、老翁的竹杖声、还有那些沉默的人影,都裹了进去。
光越来越亮,暖得像春日的太阳。
他感觉自己的魂魄被一点点抻开,又重新捏合,那些模糊的轮廓渐渐清晰——皮肤有了温度,指尖能感觉到竹杖的纹路,连呼吸都带着泥土的腥气。
“这是……”他低头,看见自己穿着件粗布短打,脚上是双草鞋,沾满了泥。
远处传来鸡鸣,还有人喊着“卖豆腐嘞——”,声音脆生生的,带着点陌生的口音。
雾彻底散了,眼前是条青石板路,两旁是低矮的土房,炊烟袅袅,飘着淡淡的米香。
一个背着柴火的老汉经过,看他愣在原地,随口问了句:“后生,迷路啦?”
项羽张了张嘴,想说自己是楚霸王项羽,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嗯,刚来这儿,不熟。”
老汉笑了:“这是清河镇,往前拐就是市集。
看你面生,不是本地人吧?”
清河镇?
项羽握着竹杖的手紧了紧。
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不知道现在是何年何月,只知道胸口的执念散了,脚下的路是实的,连空气里的米香,都带着种让人踏实的活气。
或许,这就是老翁说的“换个活法”。
他抬起头,顺着老汉指的方向走去。
青石板路被踩得发亮,路边的野花沾着露水,远处的稻田里,有人在弯腰插秧。
没有垓下的血,没有乌江的浪,只有烟火气,浓得化不开。
项羽深吸一口气,竹杖敲在石板上,发出“笃、笃”的声,像在给自己打拍子。
往前走,别回头。
他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