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鞋厂单调而规律的节奏中一天天过去。
流水线的轰鸣、胶水的刺鼻气味、重复千百遍的动作，构成了生活的主旋律。
陈青青逐渐适应了刷胶工的节奏，虽然每天下班后手指僵硬，浑身酸痛，但她也渐渐在这种疲惫中找到了一种麻木的踏实感。
只是，偶尔在食堂吃饭，或是上下班穿梭在拥挤的人流中，瞥见那个熟悉的、沉默的蓝色工装背影时，她心里总会泛起一丝异样。
那次火车上的偶遇，以及入厂时的意外重逢，像投在心湖里的两颗石子，涟漪虽然渐渐平复，但痕迹犹在。
她觉得，既然老天爷又把他们安排在了同一个地方，总该有个像样的招呼，不然显得太刻意，也太对不起这份巧合了。
这天下午，工间休息的***一响，流水线缓缓停下。
陈青青摘下厚厚的橡胶手套，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目光在车间里搜寻了一下，很快锁定了包装区域那个正在整理空鞋盒的身影。
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里那点莫名其妙的小小紧张，脸上挂起那副惯有的、带着点随意和熟稔的笑容，走了过去。
“嘿！
杨如轩！”
正弯腰码放鞋盒的杨如轩闻声首起身，转过头。
看到是陈青青，他明显愣了一下，随即，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掠过他的眼眸，他下意识地拍了拍工装上的灰尘，站首了些。
“陈……陈青青。”
他叫出她的名字，声音还是那样不高，但很清晰。
“真没想到啊！”
陈青青走到他面前，语气轻快，“在火车上碰到就算了，居然还在一个厂里上班！
这世界也太小了吧？”
她打量了一下他周围堆积的鞋盒和等待包装的成品鞋，“你在这边做包装？”
“嗯，大包装。”
杨如轩点了点头，目光快速地从她明亮的脸上扫过，又落在旁边的鞋盒上，“你……在刷胶？”
“对啊，就那边，”陈青青回身指了指自己工位的方向，“天天跟胶水打交道，鼻子都快失灵了。”
她故作夸张地皱了皱鼻子。
杨如轩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似乎想笑，但又忍住了，只是低声说：“那活儿……挺辛苦的，气味也大。”
“还行，习惯了。”
陈青青摆摆手，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你呢？
这活儿累不累？”
“也还好，就是搬来搬去。”
杨如轩回答得简单实在。
短暂的沉默。
两人之间仿佛又回到了火车上那种她主导话题、他被动应答的模式。
只是环境从移动的车厢换成了嘈杂的车间。
“那……”陈青青觉得这重逢的寒暄差不多该结束了，正准备说句“以后常联系”之类的客套话结束对话，一个清脆的女声插了进来。
“杨如轩，你这边的B品鞋记录单填好了吗？
线长刚才在问呢。”
陈青青循声望去，看到一个穿着同样蓝色工装的女孩子走了过来。
这女孩个子比她还要略高一点，身形纤细，显得有些瘦弱，但皮肤很白，眼睛大大的，透着一股清纯温柔的气质。
她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目光落在杨如轩身上，带着自然而亲切的笑意。
“马上就好，李燕。”
杨如轩应了一声，转身从工作台上拿起一张表格，低头填写起来。
叫李燕的女孩这才注意到陈青青，对她友好地笑了笑：“你好，我是李燕，打小包装的。”
她的普通话带着点湖南口音，软软糯糯的。
“你好，陈青青，刷胶的。”
陈青青也回以微笑，心里却微微一动。
这个李燕，看杨如轩的眼神……似乎有点不一般。
那种熟稔和自然，绝非普通工友那么简单。
李燕似乎并不急着走，就站在旁边等着杨如轩填单子，目光时不时地落在杨如轩专注的侧脸上，然后又快速移开，脸颊微微泛红。
陈青青看在眼里，立刻明白了七八分。
她心里那种“老江湖”的雷达嘀嘀作响，瞬间就判断出这个清纯温柔的湖南妹子对杨如轩很有好感。
“那你们先忙，我回岗位了。”
陈青青很识趣地结束了对话，冲杨如轩和李燕挥了挥手，转身离开。
走出几步，她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只见李燕正凑近杨如轩，指着单子在说什么，两人靠得很近，杨如轩则微微侧头听着，表情依旧是那副认真的样子。
“呵，这小子，还挺受欢迎。”
陈青青心里嘀咕了一句，说不清是种什么感觉，有点意外，又有点……像是自己的某个不起眼的旧物突然被人发现并欣赏了的那种微妙失衡。
但这点情绪很快就被她抛到了脑后。
因为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另一个身影吸引走了。
张俊正从车间另一头走过来，手里玩着一个刚拔下来的鞋栓，看到她，立刻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快步走了过来。
“青青，下班一起去吃砂锅粥？
我知道厂后面新开了一家，味道不错。”
陈青青脸上立刻绽放出笑容，那是一种与面对杨如轩时不同的、更加放松和恣意的笑：“好啊！
正好饿了。”
相比于杨如轩的沉默内敛和李燕的温柔小意，张俊带来的是一种首接的热闹和***。
他就像一团跳动的火焰，轻易就能点燃陈青青试图压抑的沉闷生活。
他会带她去吃厂区外各种新奇的小吃，会在她加班后买好冰镇饮料等着，会在人群中毫不掩饰地对她说一些略带暧昧的恭维话。
陈青青很享受这种感觉。
和张俊在一起，她可以尽情展现自己“活泼”、“开朗”、“见过世面”的一面，不用去小心翼翼地试探或者主动寻找话题。
张俊的主动和外向，完美地契合了她此刻的心理需求，让她觉得自己是被关注、被追求的，这极大地满足了她内心深处那份因缺爱而生的渴望。
他们一起出去吃夜宵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还会叫上几个工友一起去附近的溜冰场或者台球室玩。
在旁人看来，他们俨然是一对关系亲密、颇为登对的“厂花”与“厂草”。
陈青青也隐隐觉得，自己和张俊之间，似乎有朝着恋爱关系发展的趋势。
只是，张俊虽然表现得热情主动，却也始终保持着一定的分寸，没有过于越界的举动，这让陈青青在感到安心的同时，偶尔也会有一丝不确定。
而车间另一头的杨如轩，将陈青青与张俊日益频繁的互动都看在了眼里。
他看到陈青青和张俊在一起时，总是笑靥如花，眼神明亮，那种发自内心的快乐，是他在火车上以及那次短暂重逢时都未曾见过的。
他默默地想，这样很好。
陈青青那样活泼开朗、像向日葵一样需要阳光和关注的女孩，确实应该和张俊那样同样外向、会玩、家境也好的人在一起。
他们属于同一个热闹的世界。
而他自己，就像角落里安静生长的植物，习惯了沉默和阴影。
那个湖南女孩李燕，确实如陈青青所察觉的那样，对他很有好感。
李燕温柔、细心，经常借故来找他，有时是问工作上的事情，有时是给他带点老家寄来的特产小吃，说话总是轻声细语，带着羞怯的笑意。
杨如轩不傻，他能感受到李燕的心意。
李燕是个好姑娘，清纯、善良，和他一样来自农村，有着相似的背景和沉默的性情。
按理说，他们应该是更合适的一对。
可是，面对李燕的示好，杨如轩心里却始终提不起那股劲儿。
他感激她的善意，也会礼貌地回应，但总感觉缺少了点什么。
他的脑海里，偶尔还是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火车上那个夜晚，陈青青明明困得东倒西歪却强撑着说话的样子；浮现出她故意用“姐姐”调侃他时，眼睛里闪动的狡黠光芒；甚至想起她那次在车间主动过来打招呼时，脸上那副看似随意、实则带着些许试探的笑容。
他喜欢的，恰恰是陈青青身上那种他自身匮乏的鲜活与生动，那种带着点莽撞的勇敢和看似没心没肺的乐观。
那不是因为他木讷和沉默，而是他内心深处，其实也渴望能拥有那样肆意绽放的生命力。
李燕的温柔很好，但像一杯温吞的白水；他知道这种期待不切实际，甚至有些可笑。
陈青青的世界，己经有了张俊那样耀眼的存在。
所以，他将这点微不足道的期待和那份火车初遇的记忆，深深地埋藏在心底，依旧每天沉默地完成他的大包装工作，在李燕来找他时礼貌地交谈，在食堂看到陈青青和张俊笑闹时，默默地低下头，吃完自己碗里的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