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雪谷风像刀子,刮过光秃秃的山梁,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抽在人脸上生疼。
天是铅灰色的,压得极低,仿佛随时要塌下来。
山谷里,人影绰绰,呼喊声被寒风撕扯得断断续续。
“秀芬——!”
“赵老师——!
你在哪儿啊——!”
几个穿着厚棉袄、戴着狗皮帽子的汉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积雪覆盖的乱石堆和枯草丛里搜寻。
他们的脸冻得通红,眉毛胡子上都结着白霜,呼出的气瞬间凝成白雾。
带头的村支书老杨,嗓子早就喊哑了,手里攥着一个半旧不新的手电筒,微弱的光柱在昏暗中徒劳地晃动。
“国强,你姐……真没往别处去?”
老杨喘着粗气,问旁边一个满脸胡茬、眼窝深陷的中年汉子。
那是赵国强,赵秀芬最小的弟弟。
他嘴唇干裂,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脚下每一寸雪地,像是要把地面烧穿。
国强没吭声,只是更用力地扒开一丛被雪压弯的荆棘,动作近乎疯狂。
三天了。
他姐赵秀芬,那个聋了一辈子、哑了一辈子,拉扯大他们兄弟三个,又独自养大儿子,最后连自己是谁都忘了的老姐姐,就在他打盹的那么一小会儿工夫,不见了。
手腕上那个他咬牙买的定位手环,信号最后就断在这片山谷。
这片山谷……国强的心猛地一沉。
几十年前,他姐夫李大有,就是在这儿,被一场大雨后的塌方……“这儿!
老杨!
国强!
快来看!”
一声变了调的呼喊从山谷深处一块巨大的岩石背风处传来。
是放羊的老孙头。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呼啦一下围了过去。
岩石下,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着,像一片被风吹落的枯叶。
灰白的头发散乱地贴在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沾着几片枯草叶。
身上是国强媳妇新给她换上的厚棉袄,此刻也蒙上了一层薄雪。
她闭着眼,神态异常平静,仿佛只是在这片熟悉的、埋葬了她丈夫的地方,沉沉地睡着了。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
只有寒风呜咽着穿过山谷,像是谁在低低地哭。
(二) 无声的告别几天后,赵家那间低矮的老屋门前,搭起了简陋的灵棚。
一口薄棺停在正中。
没有哀乐班子,只有几个本家亲戚和村里相熟的老邻居默默帮着忙活。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烧纸和线香混合的呛人味道。
雪还在下,不大,细碎的雪沫子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也落在来送行的人们肩上、帽子上。
灵棚里,赵秀芬的遗像摆在供桌中央。
那是一张她在聋哑学校当老师时拍的证件照,梳着整齐的短发,眼神温和平静,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照片很旧了,边角微微泛黄。
三个弟弟——建国、建军、国强,还有他们的媳妇孩子,披麻戴孝,跪在灵前。
建国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
建军红着眼圈,给火盆里添着纸钱。
国强跪在最前面,手里紧紧攥着几张写满了字的信纸,指关节捏得发白。
他脸上的胡子更乱了,眼里的血丝像蛛网。
村支书老杨清了清嗓子,说了几句场面话,大意是秀芬老师不容易,一辈子吃了大苦,拉扯弟弟、养大孩子,现在走了,也算……也算解脱了。
话说到最后,他自己也觉得干巴巴的,叹了口气。
轮到亲人致悼词了。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国强身上。
他是姐一手带大的,感情最深。
国强慢慢站起身,走到灵前。
他个子不高,背却挺得笔首。
他展开那几张皱巴巴的信纸,手抖得厉害,纸页哗哗作响。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发不出声音。
他使劲咽了口唾沫,再开口时,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带着浓重的鼻音:“姐……”就这一声,旁边跪着的建国媳妇就忍不住捂住了嘴,低低抽泣起来。
“姐,”国强死死盯着遗像上那双平静的眼睛,声音抖得更厉害了,“这字儿,是我写的,写的不好,你别嫌。
我念给你听,你……你听得见吗?
你听得见吧?
你心里头,啥都明白……”他深吸一口气,像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把那些字从纸上抠出来:“题目叫……《我的姐姐》。”
“姐,你走了。
走的那天,雪下得老大。
你一个人,咋就摸到那山沟里去了?
那儿冷啊,姐。
你忘了?
那年……姐夫就是在那儿没的。
你是不是……是不是想他了?
想去找他?
你咋不跟我们说一声啊姐……”国强的声音哽住了,他抬手狠狠抹了把脸,抹掉糊住眼睛的水汽,也抹掉鼻涕。
“姐,你这一辈子……没说过一句‘爱’我们。
一个音儿都没出过。
可你做的每一件事,都在说爱!
给建国哥娶媳妇,你半夜起来纳鞋底,手指头扎得都是眼儿;供建军哥学手艺,你啃了半年的菜窝窝,脸都绿了;拉扯我长大,我病了,你背着我走几十里山路去镇上瞧大夫……还有小川……”提到小川,国强的声音猛地拔高,又瞬间破碎,他不得不停下来,大口喘气。
灵棚里一片死寂,只有纸钱燃烧的噼啪声和压抑的啜泣。
“还有我那苦命的外甥……小川走了,你那会儿魂儿都没了。
我们都以为……以为你撑不住了。
可你又活过来了,活得像根枯了的灯芯,就那么一点点熬着……后来,你连我们都不认得了,姐。
你管建国哥叫爹,管建军哥叫娘,把我当成小川……你糊涂了,姐,糊涂得连饭都不会吃了,路都不会走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遗像,扫过冰冷的棺木,扫过漫天飘落的细雪,最后落在自己颤抖的纸上,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可你忘不了!
你忘不了建国哥爱吃腌萝卜缨子,忘不了建军哥稀罕炒黄豆,忘不了小川打小就馋那几分钱一块的水果糖!
你忘了自己是谁,忘了家在哪儿,可你偷摸藏起来的那些吃的,你都记得是给谁的!
你护着,像护着命根子!
我们掰开你的手,你急得首掉眼泪,啊啊地比划……姐啊!”
国强再也控制不住,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嘶吼的声音在寂静的雪天里显得格外凄厉:“聋子的耳朵是摆设!
聋子的心是面照妖镜!
它照尽了这世上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它照出了多少人的真模样!
可它……它自个儿就是一团火啊!
一团烧不尽的火!
它焐热了我们兄弟的命!
焐热了小川的命!
它把你自个儿……烧干了!
烧没了啊姐——!”
最后一声,他几乎是嚎出来的,破了音,带着绝望的回响。
他踉跄着扑倒在棺材前,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上,肩膀剧烈地抽动,压抑的哭声如同受伤的野兽。
灵棚里,女人们再也忍不住,抽泣声连成一片。
男人们也红了眼眶,默默别过头去。
老杨摘下破旧的棉帽,深深叹了口气。
雪花无声地落在人们的头上、肩上,落在燃烧的纸钱灰烬上,落在赵秀芬那张永远定格在平静笑容的遗像上。
(三) 寂静的源头(闪回1959年)一片混乱的哭声和压抑的呜咽中,灵堂的景象似乎模糊、褪色……时间猛地开始倒流。
那是1959年北方农村一个寒冷、寂静的冬夜。
一间低矮、昏暗的土坯房里,弥漫着一股劣质烟草、草药和潮湿泥土混合的怪味。
一盏小小的煤油灯在土炕边的小桌上跳跃着豆大的火苗,勉强照亮巴掌大的地方。
土炕上,躺着一个约摸七八岁的小女孩(正是年幼的秀芬),脸蛋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眼睛紧闭,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
额头上覆着一块湿布。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蓝布褂子的中年女人(秀芬娘)坐在炕沿,正用勺子小心翼翼地把一点温水喂进女孩嘴里。
女孩无意识地吞咽着,发出细微的***。
门帘被掀开,带进一股冷风。
一个同样穿着破旧、满脸愁苦的男人(秀芬爹)领着一个背着木头药箱、穿着旧军装棉袄的赤脚医生走了进来。
医生搓了搓冻僵的手。
“王大夫,您快给瞧瞧,这烧咋还不退?
都两天了!”
秀芬爹声音沙哑,透着焦急。
王大夫走到炕边,摸了摸女孩滚烫的额头,又翻开她的眼皮看了看,拿出一个简陋的听诊器听了听心肺。
“烧得厉害,怕是肺炎。”
王大夫皱着眉,从药箱里拿出一个玻璃小瓶,里面装着白色的粉末,瓶身上贴着模糊的标签——“链霉素”。
他用一个粗大的针管,吸了点注射用水,注入药瓶里,摇晃溶解。
“打一针这个,退烧快些。”
王大夫说着,拿起酒精棉球,在女孩瘦小的***上擦了擦。
秀芬娘担忧地看着那粗大的针头,嘴唇动了动,没敢说什么。
秀芬爹搓着手,蹲在墙角,闷头抽着旱烟。
针头刺入皮肤的瞬间,昏迷中的小女孩赵秀芬,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眉头紧紧锁住,发出一声极其微弱、模糊不清的呜咽,像受伤的小猫。
煤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了一下。
昏黄的光晕里,那瓶标签模糊的“链霉素”,在简陋的小桌上,显得格外刺眼。
窗外的寒风掠过光秃秃的树梢,发出呜呜的哨音,像是在预示着某种不可逆转的命运,正悄然降临在这个贫寒之家,降临在那个高烧不退的小女孩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