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五年的秋,来得格外萧瑟。
秦淮河上的画舫依旧张灯结彩,明灭的光影映在粼粼水波上,碎作一河晃动的金箔。
但那笙箫管弦之声里,却似掺了些微不易察的惶惑,如同水面偶尔漂过的残荷败叶,在靡丽中透出几分将死的凉意。
白露站在“媚香楼”后院的二楼窗前,推开半扇雕花木窗。
夜风裹挟着河水的腥气与两岸脂粉香扑入,她却微微蹙眉,将目光投向更远处。
那里,秦淮河与长江的交汇处,隐约有帆影绰绰,载着从江北传来的消息——清军又破了几座城,马士英的军队节节败退,朝堂之上,东林党人与阉党余孽的争斗,早己沸反盈天。
“露娘,还在这儿发呆呢?”
身后传来鸨母略带尖利的声音,“前堂李老爷点名要你弹唱一曲《***花》,人家可是花了大价钱的。”
白露没有回头,指尖轻轻拂过窗台上一盆即将凋零的墨菊。
她的手很巧,能画工笔仕女,能写簪花小楷,更能在琴弦上拨出绕梁之音。
只是这双手,却不愿只为取悦男人而存在。
“妈妈,”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清冷,“女儿身子不适,怕是不能待客了。”
“有不适?”
鸨母几步走过来,上下打量着她,“你这身子,从春不适到秋,莫不是成心跟妈妈过不去?
你可知这媚香楼养活多少人?
你一个贱籍女子,能有口饭吃,能让那些老爷们捧着,是多大的福分,还敢挑三拣西?”
“福分?”
白露终于转过身,月光透过窗棂,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她生得极美,不是那种柔弱婉转的江南女子,眉梢眼角带着一股倔强的英气,尤其是那双眼睛,亮得像寒夜里的星,此刻却映着一丝嘲讽,“妈妈说的福分,可是让我学那《***花》里的陈后主,唱着亡国之音,坐等兵临城下?”
鸨母脸色一变,慌忙捂住她的嘴:“小祖宗!
这话也是能乱说的?
如今是什么时候?
隔墙有耳,仔细你的舌头!”
她压低声音,语气却更凶,“我不管你想什么,今日这李老爷,你必须去伺候。
他是漕运上的人,得罪不起!”
白露挣开她的手,后退一步,目光落在桌上未完成的画卷上。
那是一幅《残荷图》,墨色浓淡间,枯荷的茎杆如铁骨般挺立,残叶上似乎还凝着未干的雨珠,透着一股不屈的萧瑟。
这是她近日来反复描绘的题材,看着那些在风霜中凋零却不肯弯折的荷茎,她心中总有一股难以言说的激荡。
“我画的残荷,妈妈可懂?”
她忽然问道,声音轻得像风,“它即便败了,也不是任人折辱的样子。”
鸨母哪里懂这些酸文假醋,只觉得这丫头越来越不听话,气得首跺脚:“我不管你画什么残荷败柳!
今日你若不去,就别怪妈妈不客气,把你那些破画破字全扔到秦淮河去!”
就在这时,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男人的笑闹和女子的惊呼。
似乎是有贵客到了,排场不小。
鸨母耳朵一动,暂时顾不上白露,骂骂咧咧地转身下楼:“你给我老实待着!
待会儿再跟你算账!”
喧嚣声渐渐远去,后院重归寂静,只有风吹过廊下风铃的叮咚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更鼓。
白露走到画桌前,拿起狼毫,笔尖在墨砚里轻轻转动,墨色晕开,如同她此刻翻涌的心绪。
她出身低微,自幼被卖入青楼,见惯了世态炎凉,也看透了所谓礼教纲常下的虚伪。
男人们可以在秦淮河畔吟风弄月,谈论家国天下,转眼却可能为了功名利禄屈膝投降;而女子,即便有经天纬地之才,也只能被困在深闺或勾栏之中,成为男人的点缀或玩物。
凭什么?
她想起前几日偷偷读到的陈子龙的诗文,那字里行间的慷慨激昂,那对国事的忧心忡忡,与那些只知风花雪月的文人截然不同。
她也听说过钱谦益,那位名满天下的东林领袖,据说为人正首,学识渊博,只是……听说他近来也因党争而颇不得志。
这些男人,在时代的洪流中挣扎,而她这样的女子,又该何去何从?
仅仅是追求一段被世人唾骂的爱情,还是……做些更有意义的事?
窗外的月亮渐渐升高,清辉洒在秦淮河上,也洒在白露苍白却坚定的脸上。
她放下画笔,走到妆台前,拿起一支素银簪子,将散乱的发丝挽起。
镜中的女子,眼波流转,不再是刚才那个略带忧郁的歌女,而是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心底悄然觉醒,如同破土而出的嫩芽,带着刺破黑暗的力量。
楼下的喧哗声中,似乎有人提到了“扬州”二字,语气凝重。
白露的心猛地一沉。
扬州,那座繁华锦绣的城池,此刻是否也笼罩在战火的阴影之下?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窗,夜风吹起她的衣袂,猎猎作响。
秦淮河的水依旧流淌,载着无数人的悲欢离合,也载着一个王朝摇摇欲坠的命运。
而她白露,一个身处污泥之中的女子,或许渺小如尘埃,但她不甘于只做随波逐流的尘埃。
她的抗争,她的自由,或许就藏在这残荷挺立的风骨里,藏在这风声鹤唳的乱世中。
第一步,她要先离开这媚香楼,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去寻找那些和她一样,不愿屈服于命运的人。
想到这里,她的目光变得锐利而明亮,如同寒夜里出鞘的剑。
第一章的故事,便从这秦淮河畔的冷月残荷开始,而属于白露的传奇,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