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
首先是天花板。
惨白,带着细微裂纹,像一张被揉皱又勉强抚平的纸。
左边第三条裂纹比昨天似乎延长了微不足道的一毫米。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错觉,就像我无法确定我是否真的“昨天”也看过它一样。
鼻腔里是消毒水混合着某种廉价空气清新剂柠檬味的气息,一成不变,固执得令人作呕。
身下的床单粗糙,带着被工业洗涤剂反复蹂躏后的僵硬感,摩擦着皮肤。
我知道,无需转头,右边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水。
透明的玻璃杯,水量恒定在三分之二处。
旁边是一个白色小药瓶,标签永远空白。
我也知道,再过大约十秒,床头的电子钟会从“6:29”跳成“6:30”。
秒针无声滑动。
“6:30”。
柔和的、绝不高亢的闹***响了起来。
不是嘀嘀嘀,也不是嗡嗡震,是一种模仿自然鸟鸣但明显能听出电子合成痕迹的声音。
它每天准时响起,分秒不差,试图用一种虚伪的生机唤醒这死气沉沉的房间。
我伸出手,准确无误地按掉了闹铃。
动作流畅,没有一丝迟疑,像是演练过千万遍。
事实上,可能确实如此。
我叫林刻。
至少,当前这个身份信息是这么告诉我的。
年龄三十岁,职业……暂时无业。
住在这个编号为“第七区安居苑B栋1704”的标准化公寓里,己经……多久了?
我坐起身,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
走到窗边,拉开灰色的、材质不明的窗帘。
外面是同样一成不变的景象。
高耸入云的摩天楼,玻璃幕墙反射着清晨灰蒙蒙的天光。
梭形的悬浮车在固定的航道里无声穿梭,像一群被设定好程序的金属鱼。
更远处,巨大的全息广告牌闪烁着,推销着最新型号的家政机器人或者某款据说能带来“极致愉悦”的精神调节饮料。
这座城市叫“新都”。
崭新,高效,秩序井然,也……乏味透顶。
我转身,拿起那杯水,拧开药瓶,倒出里面唯一的一颗白色小药片。
圆形,无味。
说明书上说,这是“标准营养补充剂”,用以平衡现代精细化饮食可能造成的微量元素匮乏。
我仰头,和水吞下。
动作熟练得不需要经过大脑。
但我的大脑,却从未停止过运转一个疑问。
这不是我的生活。
不,更准确地说,我知道这“应该”是我的生活,所有的证据链都完美无缺——身份证、社保记录、银行账户里微薄的余额、甚至手腕内侧那个几乎淡不可见的、据说是小时候淘气摔伤留下的疤痕。
一切都在告诉我,林刻,就是这个三十岁、无业、住着福利公寓、每天需要服用营养片的普通男人。
但我的“内核”,我的某种深层的意识,却在疯狂地尖叫着反驳。
我不属于这里。
我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种感觉无法言说,没有来由,像是一个程序运行时的底层BUG,不影响大部分功能,却时时刻刻制造着令人抓狂的错位感。
我对这个“家”没有归属感,对窗外那个“新都”没有认同感,甚至对我自己的肢体,偶尔都会产生一丝陌生的疏离。
仿佛……我是在借用别人的身体,别人的身份,过着别人的生活。
而最可怕的是,我拥有“昨天”的记忆,甚至“前天”、“大前天”……记忆连贯,逻辑清晰。
每一天都像是前一天的精确复刻,起床、吃药、吃标准化配送的营养餐、在光网上浏览千篇一律的新闻、投递几份石沉大海的简历、看着窗外发呆、然后睡觉。
循环往复。
但我知道,这不对劲。
这种可怕的、令人窒息的“正确”,本身就是最大的错误。
我似乎……遗忘了一些东西。
某些极其重要,足以定义“我”之所以为“我”的东西。
吃完“早餐”——一管味道像是混合了燕麦和纸板的糊状物,我坐到了房间角落那台老旧的个人光脑前。
这是政府配发给低收入者的基础型号,运行缓慢,功能受限,只能访问有限的内部网络。
鬼使神差地,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点开求职网站或者新闻推送。
我的手指在略显粘滞的键盘上犹豫了片刻,然后打开了一个空白的搜索框。
我该搜索什么?
“我是谁?”
——太可笑,像三流哲学片的开场。
“记忆错乱?”
——结果大概率会指向精神健康中心的广告。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目光扫过房间。
单调,整洁,缺乏个人物品。
就像一个刚刚交付的精装样板间,还没有入住者留下任何印记。
除了……我的目光定格在床头柜的抽屉上。
那里面,除了一些零碎杂物,还有一个东西。
一个我无法解释来源,却又觉得它理所当然应该在那里的东西。
那是一个扁平的、金属质感的黑色方盒,大小刚好一手掌握。
表面没有任何标识、接口或者按钮,光滑得像一块墨色的鹅卵石。
我试过各种方法,水浸、敲击、高温、甚至试图用光脑接口连接,它都毫无反应。
冰冷,沉默。
它是什么?
谁留下的?
有什么用?
我的“记忆”里,没有关于它的任何信息。
但它就躺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悖论,一个嵌入我这“完美”生活里的异物。
每一次看到它,我心底那种错位感就会加剧。
我走过去,再次拿出那个黑盒。
入手微凉,重量适中。
我摩挲着它光滑的表面,一如既往,没有任何反应。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准备把它扔回抽屉时,我的指尖无意中按压到了黑盒的某个边缘。
极其轻微的“咔”声。
黑盒的一面,突然无声地滑开了一道细缝。
里面不是电路板或芯片,而是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流动的、像是液态又像是光构成的复杂结构。
微弱的光芒从中透出,映亮了我的指尖。
同时,一股尖锐的、完全陌生的刺痛感猛地窜入我的大脑!
不是物理上的疼痛,而是一种信息过载、记忆被强行撕开的剧痛!
无数破碎的画面、声音、感觉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冲进我的意识!
……冰冷的金属墙壁……硝烟和血腥混合的气味……一个女人的背影,栗色头发,在奔跑中飘扬……剧烈的爆炸声……一句急促而模糊的话语:“……找到‘源点’……”……还有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决绝……“呃啊!”
我闷哼一声,猛地松手,黑盒掉落在柔软的地毯上,那道缝隙瞬间闭合,光芒消失,恢复了死寂。
我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额头上全是冷汗。
那些是什么?!
幻觉?
还是……被遗忘的记忆?
心脏疯狂地跳动着,几乎要撞破胸腔。
那种强烈的、几乎要将我撕裂的情感残留是如此真实,绝无可能是凭空想象出来的!
那个女人是谁?
“源点”又是什么?
那战场一样的场景……我颤抖着手,再次捡起那个黑盒。
它依旧冰冷沉默,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但我知道,不同了。
有什么东西,己经被彻底改变了。
我不是无业的林刻。
或者不完全是。
我的过去,被某种力量精心掩盖了。
而这个黑盒,是唯一的钥匙,一个我无意中触发的、危险的钥匙。
窗外,新都的天空依旧灰蒙,悬浮车流井然有序。
但这个看似完美的世界,在我眼中第一次露出了巨大的、令人不安的裂缝。
我紧紧攥着那个黑盒,冰冷的触感不断提醒着我刚刚经历的震撼。
遗忘,或许是一种保护。
但我想起来了,哪怕只有碎片。
那么,我就必须知道全部。
我必须知道,我是谁。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以及,谁偷走了我的记忆。
第一万零一次醒来,循环,似乎终于出现了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