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这是个什么样的登基大典呢?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金殿巍峨,钟鼓齐鸣,山河在这一刻俯首。
可我心底,却空落得像是被掏空的药袋。
这场典礼,和慕风那日的,终究不一样。
我抬眸,看见萧慕霜自长阶而上。
他一袭玄衣,衣纹暗金,步伐稳而沉。
晨光穿透云层,映在他肩头,像一层冷霜,又像一场不散的梦。
他没有笑。
只是那双眸,深得看不出情绪,像历尽风霜后的寂静。
所有人跪伏,呼声震天,唯他一人傲立在金阙之巅。
而我,仍旧站在他身后,是那个不被人注意的小太监。
只是,这一次,我们的身侧,好像少了许多人。
昔日那一路走来的坎坷、磕磕碰碰,鲜衣怒马、血色风尘,都在这一刻被岁月吞没。
有笑,但更多的是泪。
对于我这个多重身份的人来说,这一切……真的,无法形容。
我们,也早就不是之前的我们了。
但东萧国,如今却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当面对那些牺牲,那些逝去的人与夜,我又该如何去评判它的“值得”?
忽然想起一句话。
天下终得安定,而代价,却是无数人的心血与骨。
那一刻,殿外的风起,吹乱了我的鬓发。
我低头,掩去眼中微颤的光。
他登上帝位,我也走到了自己的尽头。
————————————————————正文:听说边境出了一种珍稀药材,阿爷便撇下我,一个人去云游寻药了。
临走时只交代了两样东西:一大叠货单和一沓诊单。
得了,老规矩,又是我一个人扛两个人的活儿。
红珠姐姐腰疼,玲玉姐姐高烧难退,绿婷脸上起了疮……一页页密密麻麻的诊单,把燕楼姑娘们的病状列得清清楚楚。
看来,今天又是忙到深夜的命。
我刚把药包整理好,准备出门,隔壁铺子的张姨母忽然把我拦住,凑到耳边低声道:“小六子,今天哪儿也别去,姨给你相了个好亲事。”
我尴尬一笑,连忙摆手道:“张姨母,我这人忙得跟陀螺似的,哪有那闲工夫成亲。”
其实,我本是女儿身,又怎能与女子成亲?
自小阿爷便告诫我,家事切莫多言。
这边过去战乱连年,女孩儿易被拐,我便女扮男装,以男儿身行走世间。
久而久之,这层伪装成了习惯,也成了不能随便让人知道的秘密。
甩开闲言,我快步朝燕楼去。
燕楼是建邟城最大的一处风月所在,也是我常去行医的地方。
这里给我的不是醉生梦死,而是层出不穷的医案和几位待我极好的“姐姐们”。
刚刚进储物房补药,就瞧见地上散落着一堆莫名其妙的东西。
医术虽说过得去,但男女间的那些事儿,我真是不懂。
“顾小郎中。”
梅姨款款而来,身段婀娜、容颜端丽,像是连岁月都绕路而行的那类美人。
我把备好的药一一递上:“避子药己备齐,阿爷新炼的跌打膏也顺带带来,疗效甚好,还有……”说着,我从怀中掏出一包包严严实实的“药品”递给她,药效自明。
梅姨点点头,把我领到玲玉的厢房。
玲玉躺在床上,面色如纸,身子绷得像一根弦,嘴唇干裂却说不出话来。
她素来好动,这般静卧反更令人心疼。
检查皮肤,外表并无明显斑驳与伤痕;按脉,表面似有风寒,但又有不合常理的僵硬。
探舌根,舌根微紫,这些细微之处在我脑中立刻串起了几个字……软沙毒,西炎国秘毒。
阿爷的《西炎志》里写得明白:中此毒者,神志尚清却不能言食,脉络僵硬,高热不退者多,五日内多见暴亡。
若非幸运我手中并无对症之法,但幸好,我身上还带着“大白丸”:阿爷的巅峰秘制,解百毒的灵药,一年仅产五颗。
我让玲玉含下大白丸,又点了几针,替她敷药,等她沉沉睡去,我便去看其它人。
可我心里纳闷:软沙毒怎会出现在燕楼?
这可不是江湖常见之物,分明是有人的手笔。
刚要离开厢房,脖颈一阵冷意袭来,如同冬夜的寒风,首钻脊背。
一把寒刀贴上喉侧,冰冷刺骨,伴着淡淡的西炎迷迭香气。
“说你的遗言。”
声音低沉,像在我耳边切割夜色,令时间仿佛凝固。
我心底一震,强自镇定:冷静,顾小六,冷静。
我勉强挤出话:“既然用软沙毒,大侠显然不想在此见血。
要不……咱们出去谈一谈?”
话说得笨拙,但我知道,再留在原地就是自寻死路。
他冷笑,刀锋逼近一寸,我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回声。
在此等慌乱之下,我只得再道:“大侠,小的是建邟城郎中,我会解千毒,这里还有疗效极好的疫病方,我不是废人,我有用!”
他不语,收刀而近。
黑布遮面,但麦色皮肤、深邃眼窝出卖了异域身份。
气息沉沉,冷得让人不敢呼吸。
正当千钧一发,楼板上传来急促脚步声,刀鞘相击,像在夜色里撒下铁的响动。
这刺客猛地脚尖一勾,跃上房梁,如影滑入黑暗,气息断绝。
“吱呀”一声门开,一位玄衣少年踏入。
银边长袍,墨发高束,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得像可以撕裂空气。
没猜错的话,这是廷尉府的人。
他的目光在屋里扫过,长剑一挑,首指我的胸口,那气场令人屏息,无力反驳,我心头一阵错乱。
逼不得己,我只得磕头乞求:“大人饶命,小的是建邟城的郎中。”
我不敢说出刺客二字,怕一言不慎便将自己卷入廷尉府大牢。
他沉默,示意手下翻查。
屋子被翻得底朝天,唯有玲玉的床榻像一片静海,安静得不可思议。
我望着她安然的睡颜,苦笑在心。
“撤。”
玄衣少年短促道。
人走后,梅姨匆匆进来,压低声音问:“顾小郎中,吓坏没?
还好吗?”
我点头,却脑海里还回响着那一剑一刀,挥之不去。
梅姨叹息,语气无奈:“廷尉府今日大动干戈,听说有人密谋刺杀北陵来朝使臣,却不知为啥怀疑到我们燕楼。”
我强挤笑容,敷衍几句,心思却早乱成一锅粥。
梅姨看出我不安,没多问,只留一句“有事叫我”,便离开。
屋内重新归于沉静,只剩下我和沉睡的玲玉,以及梁上那个人。
我抬头看去,只见他横挂在梁上,一动不动,仿佛睡着。
正纳闷间,忽听“扑通”一声闷响,接着是低吟***:他从梁上跌落,狼狈地栽在地上。
我赶紧蹲下,探其脉。
手指刚触到他手臂内侧,冷汗便爬上我的脊背。
药既非口入,非吸入,也无外伤,唯有一根极细的银针藏在他臂弯深处,针入仅三分,却一触便能散开经脉。
针法之巧,竟有几分阿爷当年的味道。
我心里既惊且佩,急忙取药封口,三下五除二压住药性,换了几针,才把那股阴冷暂时固定。
为何救他?
医者仁心固然是理由,但更深一层,是好奇心作祟:这刺向我的人,究竟是何来路?
他又为何使用软沙毒?
“算了,怕什么呢。”
我自嘲一笑,将那张黑布扯下。
露出一张异域的俊脸:五官深邃,卷发碎落额前,眉目间有种不属于此地的刚硬与疏离。
这般面容,竟生得如此夺目?!
廷尉府可能还未撤离,我得先将他移走。
脑中一闪,想起昨夜张阿伯来问我腿疼时,提到今夜要进燕楼挑粪。
于是我咬牙,把他拖进帘后,裹以旧麻布,连床上的香叶也撒了几把,糊弄着众人眼神。
跋涉到巷尾,果见那辆熟悉的破粪车,车尾挂着两个木桶,臭气熏天。
“张阿伯!”
我压低声音喊。
老人抬头,一见是我,便露出一脸惊讶:“顾小郎中,这么晚了……”我凑上前,低声说服他:“借您车一用,送个醉汉回铺子,明儿给您十副疏肝汤,免费。”
好处摆在眼前,张阿伯一听有利可得,眼睛立刻亮了。
他应允,我便把那人裹得密不透风,抬上车时他竟迷迷糊糊哼了一声。
我一手按住他,声音比针落地更低:“嘘,命还想要不?”
车子一路颠簸到我药铺后门,我把他拖进偏房,替他除去臭秽,换上干净衣服与被褥,心口总算落下一块大石。
我在他床边坐下,看着那张微皱的睡颜,自言自语:“我救了你一命,还保下你一命,真不知该怎么跟你要账。”
刚打了个哈欠,正想着夜色里该如何处置这麻烦,他却微微睁开眼,歪着头望向我。
那一瞬,屋里仿佛凝结了,灯影拉长,他的目光里带着审视,有冷,有疑,有一丝难以掩的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