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者库的梆子敲在凌晨的黑夜里,三下,又急又脆,像砸在人心上的小锤子。
双姐猛地睁开眼,杂役房里还蒙着层青灰,其他宫女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她却己经摸过枕边的蓝布旗装 —— 领口的补丁磨得脖子发紧,是母亲缝的,针脚密得能藏住话,此刻倒成了最清醒的提醒:入宫第三天,御膳房的活计,容不得半分懈怠。
她轻手轻脚地起身,拎起墙角的水桶往井边走。
井沿结着层薄冰,刚打上的水冒着白气,倒进大盆时溅在手上,冻得她指尖发麻,却不敢慢半分。
御膳房的活最赶时辰,主子们的早膳差一刻都不行,阿桃的教训还在眼前,她可不敢拿自己的前程赌。
“双姐,等等!”
春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喘。
双姐回头,看见春杏怀里揣着两个窝头,额角的汗把刘海浸得贴在皮肤上。
“刚从伙房偷拿的,还热乎,快吃。”
春杏把一个窝头塞进她手里,指尖触到双姐冻得冰凉的手,又往她手里塞了个暖手的布团,“王总管一会儿就来查岗,他最见不得人偷懒。”
双姐咬了口窝头,甜软的面香裹着热气,比前两天的黑窝头软多了。
这三天来,春杏总像亲姐姐似的帮她,要么多留个窝头,要么教她用草木灰擦铜器更亮。
她咽下嘴里的窝头,犹豫着问:“春杏姐姐,阿桃…… 怎么样了?”
春杏蹲下来帮她拧抹布,声音压得低:“昨天我去柴房送柴火,看见她躺在稻草上,腿肿得像发面馒头,连动都动不了。
刘嬷嬷说了,等她能走了,就打发去浣衣局 —— 那儿的水比这井水还冰,冬天洗棉袄,手能冻掉一层皮。”
双姐手里的窝头突然没了滋味,喉咙发紧。
阿桃昨天还在马车上说,弟弟等着她挣月钱治病,现在却…… 她攥紧窝头,指甲陷进面里 —— 在这辛者库,同情是最没用的东西,能顾好自己,就己经要拼尽全力了。
“别想了,” 春杏拍了拍她的手背,“听,脚步声来了。”
果然,院门口传来 “咯吱咯吱” 的算盘声,是王总管来了。
他穿件藏青色绸缎袍,腰间玉带磨得发亮,脸上没什么表情,手里的算盘珠子拨得飞快,连看人的眼神都带着股算计的冷意。
御膳房的人都知道,王总管最精,食材的分量、宫女的活计,半点都糊弄不了他。
“都杵着干什么?”
王总管的声音扫过院子,“今天陛下要在御花园用早膳,点心要现做,小菜要新鲜!
切菜的去把胡萝卜、冬笋处理了,洗菜的把青菜里的虫子挑干净 —— 要是出了差错,你们这月的月钱就别想要了!”
宫女们赶紧应着散开。
双姐蹲在水池边,把青菜叶子一片片掰开,连叶梗里的小虫子都挑出来 —— 春杏说过,王总管最在意食材干净,上次有个宫女漏了条虫子,被他罚劈了三天柴。
“啊!
我的手!”
突然一声尖叫划破院子,双姐抬头,看见兰芝捂着手往后退,鲜血从她指缝里流出来,滴在案板上的胡萝卜上,红得刺眼。
兰芝是刘嬷嬷的远房侄女,平时在御膳房里总端着架子,对谁都没个好脸色,此刻却疼得眼泪首流,手里的菜刀 “哐当” 掉在地上。
“慌什么!”
王总管快步走过去,看见兰芝的食指被划了道大口子,血还在渗,顿时皱紧眉头,“赶紧去找太医!
这菜谁来切?”
周围的宫女都低下头,没人应声。
陛下的早膳讲究多,胡萝卜要切得细如丝,冬笋要薄得能透光,要是切得不均匀,不仅要挨骂,说不定还会连累所有人。
再说兰芝平时霸道,谁也不想替她出头。
王总管的脸色越来越沉,手里的算盘珠子攥得咯吱响:“没人是吧?
要是误了陛下的早膳,你们都给我去浣衣局待着!”
双姐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她小时候跟着母亲做药膳,母亲总让她切药材,甘草要切薄片,薄荷要切细丝,时间长了,刀工早就练出来了。
她看了眼春杏,春杏悄悄给她使了个眼色,嘴型比了个 “小心”。
“总管,我来试试。”
双姐站起身,声音不高,却让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王总管愣了一下,上下打量她:“你?
一个新来的辛者库宫女,会切菜?”
兰芝也停了哭,捂着伤口瞪她,语气里满是不屑:“你别逞能!
这菜要是切坏了,你赔得起陛下的早膳吗?”
双姐没理会兰芝的嘲讽,走到案板前拿起菜刀。
菜刀沉得压手,她试了试重量,深吸一口气:“总管,要是我切得不好,任凭处置。”
王总管盯着她看了会儿,点了点头:“好,给你一次机会。
胡萝卜切细丝,冬笋切薄片,要是有一根不均匀,你就去劈一个月的柴!”
双姐应了声,拿起一根胡萝卜放在案板上。
她想起母亲说的 “切菜要稳,手腕要沉”,左手按住胡萝卜,右手提起菜刀,刀刃贴着指尖慢慢落下。
第一刀下去,胡萝卜丝细得像头发丝,落在案板上,根根分明。
周围的宫女都看呆了,连王总管都凑了过来,眼睛里的冷意少了些,多了点惊讶。
双姐没分心,继续切着,一根胡萝卜很快就切完了,细丝堆在白瓷盘里,像堆金黄的丝线。
接着是冬笋,她把冬笋去皮,刀刃斜着落下,薄片透亮,放在盘子里,整整齐齐没一片重叠。
“好!
好!”
王总管忍不住拍了拍手,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没想到你这新来的,刀工比兰芝还强!”
兰芝的脸瞬间红了,又青又白,狠狠瞪了双姐一眼,捂着伤口一瘸一拐地走了。
双姐假装没看见,继续切菜,心里却松了口气 —— 总算没出错。
“对了,” 王总管突然指着案板上的芹菜,“这芹菜有点老,有股涩味,陛下不爱吃,你有办法吗?”
双姐看了看芹菜,心里有了主意。
小时候母亲处理老芹菜,总用温水泡,再撒点盐,涩味就没了。
她抬头对王总管说:“总管,用温水泡一炷香,再加点盐,涩味就能去掉。”
王总管半信半疑:“真的?
要是不行,耽误了陛下的早膳,你担得起责任吗?”
“总管放心,我在家试过。”
双姐肯定地说。
王总管点了点头:“好,就按你说的办。”
双姐赶紧找来温水,把芹菜泡在里面,撒了点盐。
一炷香后,她捞出芹菜递给王总管。
王总管闻了闻,眼睛一亮:“真没涩味了!
还带着点清香!
你这丫头,倒有几分本事。”
周围的宫女看双姐的眼神变了,有惊讶,有羡慕,还有些藏不住的嫉妒。
双姐低下头,继续整理食材 —— 她知道,树大招风,今天出了风头,以后肯定会有人找她麻烦。
早膳送出去后,王总管特意找到双姐,递给她一个紫檀木小盒子:“这是陛下赏的桂花糕,我给你留了一块。
你今天表现不错,以后好好干,说不定能往上走。”
双姐接过盒子,指尖触到冰凉的木头,心里又惊又喜。
打开一看,桂花糕上撒着碎金箔,香气扑鼻。
她赶紧跪下:“谢总管,谢陛下恩典!”
“起来吧,” 王总管摆了摆手,“以后好好干活,别辜负我的期望。”
双姐站起来,把盒子抱在怀里,心里暖暖的。
她想起母亲说的 “只要肯用心,总有机会”,现在看来,这句话没说错。
可她没注意到,墙角的阴影里,兰芝正盯着她,眼神里满是怨恨。
兰芝攥紧拳头,指甲陷进肉里 —— 觉禅氏双姐,你敢抢我的风头,我绝不会让你好过!
傍晚的时候,双姐把桂花糕分成两半,一半递给春杏:“春杏姐姐,谢谢你一首帮我。”
春杏咬了口桂花糕,笑着说:“你这丫头,倒是懂得感恩。
不过你也要小心兰芝,她心眼小,肯定会找你麻烦。”
双姐点了点头:“我知道,以后我会更小心的。”
她咬了口桂花糕,甜丝丝的,从嘴里甜到心里。
抬头望向远处的紫禁城,灯火通明,心里默默想:母亲,我一定会好好努力,在这宫里活下去,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为我骄傲。
风带着桂花的香气吹过来,双姐把剩下的桂花糕包好,藏在枕头底下 —— 她想,要是有机会,一定要寄回家里,让母亲也尝尝这宫里的味道。
而此刻,御花园的凉亭里,康熙帝玄烨正夹着一筷子芹菜,细细品尝。
旁边的太监李德全笑着说:“陛下,今天这芹菜比往常鲜嫩,还没了涩味,御膳房倒是用了心。”
玄烨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点好奇:“哦?
是谁处理的?”
李德全赶紧回道:“听王总管说,是个新来的辛者库宫女,叫觉禅氏双姐,刀工好,还会去食材的异味。”
“觉禅氏双姐……” 玄烨默念着这个名字,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倒是个有意思的丫头。”
他抬头望向御膳房的方向,眼神里多了点探究,“改天,让她来给朕做道药膳试试。”
李德全赶紧应着:“奴才遵旨。”
御膳房后院的杂役房里,双姐正攥着那半块甘草,躺在硬板床上。
她不知道,自己的一次偶然表现,己经引起了帝王的注意。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洒在青瓦上,她闭上眼睛,嘴角带着微笑 —— 明天,又会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