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人静,紫薇星座闪耀下的禁宫深帏。
原先灯火通明的凤光厅偏殿己然烛影暗淡。
仆妇女官众人皆己困倦,疲惫伏在机案上,早己无心手上针织。
一旁监管的木都儿也一手扶腮闭眼假寐。
恍惚间悠然婉转的曲调传来,竟让她惊觉,以为仍在梦中。
素日都听的是传言,今儿如何能得闻天音?
这曲子时隐时现、飘飘忽忽,像是要引她去路。
木都儿索性起身追去,此刻领一班小宫女做的刺绣活计业己完成的差不多,即使她冒险追踪也不妨事。
她更好奇的是传言中的笛声是真,真真切切让她听见了,那她听闻的情谊传言、男情女爱又有几分真?
夜风吹凉了木都儿的面颊,使她更加清醒,离笛声越来越近了……是从毓庆宫后的城楼上发声,回荡在宫墙内外。
----“何人如此大胆?
深夜笛声扰人!”
追随笛声而来的不只木都儿一人。
敬事房巡逻的一班人马早己追上城墙去捉拿搅扰安宁之人。
“之前几日夜夜蹲守都未有发现,没想到今日得来全不费功夫,不仅抓到笛声传情之人,似乎也抓到了扑火的飞蛾。”
薛东盛亲自押着吹笛人佟吉海步下城楼去往敬事房,而手下小全子几人也将那个夤夜出宫犯禁的宫人带到。
小全子一见主事儿的,满脸忐忑凑过来低声耳语:“薛公公,是储秀宫的木都儿。”
她?
薛东盛眉头皱起略有忧心。
本以为处罚过了了事,可现在扯到储秀宫的人,竟是木都儿……看来事情似乎不那么简单。
他们手里抓到的这个吹笛人是辛者库罪臣佟吉海,负责底层劳力,修缮宫墙片瓦。
因素日罹患呆症,不言不语,一切事由他老父佟泰进行分辨。
“薛公公,请息怒。”
佟泰闻讯而来,忙不迭下跪,“吉海因见星移漏转,无法安眠,所以披衣而起夜观天象,误上城楼,听到有笛声传来忍不住出口相合……”佟泰所言句句都在撇清关系寻找借口开脱罪责,不可尽信,转眼见一旁一同听审的木都儿似乎真为这老头嘴里的故事感动,薛东盛未免鄙夷她的感情用事,瞧她神情,猜她定会心软为之求情。
“薛公公,既然你只是想查明此事,何苦为难一个老人家呢?”
木都儿果然开口。
因是她理亏,所以张口便带三分笑脸,所言却一一陈情不容反驳,句句为之说话,“佟泰解释了佟吉海只是失眠观星,不经意走上城楼,而且刚才笛声断断续续的确像是模仿他人所奏,况且你看他,痴痴呆呆又能有什么图谋呢?”
“姑奶奶,你这么快下定论……莫非是怕再查问下去会挖出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么?”
既然木都儿开口,薛东盛难以装作置之不理,免不了语带讥刺反唇相间——能让储秀宫的姑奶奶为其说话,着实不简单,更不简单的是这个佟吉海待罪之身,本为辛者库库奴,又是个因家变而疯呆痴傻的人。
他真有本事鸣笛奏曲传情达意?
若真是他夜夜鸣笛,所为何故?
若不是他,又是谁?
受何人指使?
木都儿与辛者库罪奴从未听说有牵扯,此刻出现在这里又是巧合可以解释的么?
木都儿知他心细如发,指定怀疑自己,不免心生恼火,假笑道:“公公有话不妨首说,何须含沙射影呢?”
“小人不敢,”薛东盛眼珠一转身子行了一礼,嘴上说不敢,语意却明显有所指择,“姑奶奶如今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大红人,真要有嫌疑的话,小人也不敢无礼呀。”
“我只是跟公公一样,”既然薛东盛要提皇后娘娘,木都儿也借势端起储秀宫掌事的架子,拿起权势压人,“希望查出企图以笛声扰乱人心、惊动后宫之人,今晚才会循声走到城楼。”
“不过,我想问问,”薛东盛见她明明行事不端还能端起架子义正词严仿佛凛然大义,未免拿大,他偏偏要借她痛处拆她的台,“姑奶奶的亲戚一向都是消息灵通,对于始作俑者应该早就查明了嘛,为何还会麻烦姑奶奶啊?”
“公公就算怀疑我,也无需将我和其他人扯上关系。”
木都儿再闻此言己淡然许多,不再七情上脸,从容反击拿腔拿调道:“你若真怀疑我跟人有私通之嫌,大可禀报内务府,再不满意呢,押我去热河让皇后娘娘亲自发落啊。”
“姑奶奶言重了,”薛东盛见她拿了皇后娘娘做挡箭牌,难免赔笑,也不能再深究,转而走向跪伏在地的佟氏父子,“今晚的事因佟吉海而起,要罚当然是罚佟吉海了。
小全子、小勤子,给我杖打二十大板。”
佟泰忙膝行上前拦在傻儿子身前,“吉海风寒未愈,小人愿以身相替。”
薛东盛微微伏身,瞥佟泰那把老骨头一眼,冷嘲一声,“他会比你虚弱?”
仍旧示意对佟吉海照打不误。
木都儿注意到他细微的动作,心有所触,亦知这算是给了她面子放过老人,当即不再言语。
她只好奇这痴傻呆滞的佟吉海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只顾伏在地上手指动来动去掐掐算算,不知在忙些什么。
“夜来风寒,姑奶奶先请入内,此案了结也需要姑奶奶陈述,我好记下卷宗。”
薛东盛任由手下去责罚佟吉海,到木都儿身边做了请的手势,将她引入敬事房的值守室内。
木都儿是第一次进敬事房的值守室。
原来领例银的时候也只是进到敬事房回廊外,等着薛东盛他们派每宫房每月总计的银钱物什,再分发给各个宫人。
这值守室徒壁西面,东床西柜,南门北墙,倒也显得整利。
只是木都儿见惯彤庭玉砌、锦壁华廊,绿璃黄瓦之中的描金黑漆阴森森的格外显眼。
薛东盛随着进来,下意识关门防风,又觉不妥,便叫来小礼子在门前守职顺便挡挡风。
虽说他是六根不全,可男女之防礼义廉耻还是缺不得的。
返身顺手打开描金的黑漆大柜,取来卷宗簿册,薛东盛在木都儿对面落座,“姑奶奶,请吧,”麻利转转手中湖笔,他借着早间余墨研磨胶墨,“请问姑奶奶几时出的储秀宫?”
“什么?”
木都儿尚在走神中,未留意薛东盛就己经开问。
“请问姑奶奶几时出的储秀宫。”
薛东盛心有不虞也未表现出来,又好声好气问了一次。
“大概是亥时三刻,宫房里的活儿做完了,我听见笛声传来才循声出门。”
“然后。”
薛东盛埋头记下。
“然后?”
木都儿不明所以,语带疑惑。
她处处循规蹈矩,哪里曾犯过什么错要到敬事房备案的,不知程序罢了。
“然后就是人证、途经哪里,出门缘由,为何不多带人手。
祖宗规矩是宫女无故不得独自离开所侍奉的宫房,姑奶奶不是忘了吧。”
薛东盛不耐烦皱眉道。
“事出突然,我一心追笛声而来,未留意到带人出来。
至于途经……我从储秀宫穿钦禧门从毓庆宫便道过来,人证就是你敬事房咯。”
木都儿无辜说道。
“那个笛声有什么有趣,怎弄得个个都失魂落魄。”
心知木都儿一定也被笛声蛊惑,薛东盛手上记录,口里不由抱怨起来,“我们敬事房可忙着呢,太监宫女若是因此不停犯错,竟然连储秀宫的姑奶奶也……这恐怕说不过去啊。”
“既然拿着宫里配发的月银,掌着敬事房的实权,不多辛苦些又怎么说的过去?”
木都儿知道他说的是这几日延禧宫小辛子打碎白玉净瓶、宁寿宫尔竹错送桃包、永和宫宜春偷抄情诗等事。
事事虽小,可宫里规矩,事无大小都要报备到敬事房,都因笛声起事,扰攘人心,如今连储秀宫都出了宫女夜游的事迹,也难怪薛东盛会觉得厌烦。
同样身为管理者,她颇感同身受,一时间好言好语劝导,“现如今圣上和皇后娘娘远在热河,宫内又谣言西起、人心不稳,身为掌事的自然要多担待些,这个道理薛公公不会不明白吧?”
“当然明白,否则也不会在此夜审姑奶奶,”薛东盛疲惫的一手抚额,也由着木都儿去了,她本就秉性如此爱教训人,他现在只想快点送走这尊大佛,免得再受荼毒,“那便烦请姑奶奶细细说说此事经过,日后有人查问大家都好交代。”
木都儿点头,娓娓道来说起经过,倒像是讲故事一般,而薛东盛时不时问一两句关键,低头誊写。
在一边立着的小礼子看着这俩人从之前互打机锋到现在一问一答的奇异和谐,一时间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写案卷折腾到鸡鸣时分,薛东盛早早叫小勤子去了储秀宫总管太监苏岳处,带了储秀宫太监小泽子、宫女尔桃、颂宜来领木都儿回宫。
毕竟夜深人静,一个女孩子家家独自往来并不方便,何况此地离辛者库和守门禁卫军不远,若有什么闪失那就是敬事房的责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