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沉重得如同浸透了水的裹尸布,一层层缠绕上来,又冷又窒。
它不像刀,更像一柄生了锈的钝锯,在意识边缘反复拉扯,试图将上琬残存的知觉一点点剐下来,碾碎。
寒气早己穿透了单薄破烂的罪衣,渗进骨髓深处,每一寸血肉都仿佛被冻成了冰渣。
她蜷缩在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冰堆旁,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那声音在死寂的冰窖里空洞地回荡。
像什么?
像……像幼时在父亲书房暖阁里,怎么也拆解不开的那只精巧的紫檀木机关锁。
父亲那时就坐在窗边的太师椅上,捋着胡须笑她:“阿琬莫急,这锁心机巧,需得静心细品其韵律……”*韵律?
*如今她这副残躯,倒像是被最粗暴的力道强行拆解的废锁,七零八落,关节错位,齿轮崩碎。
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左肋下方尖锐到足以令人昏厥的剧痛——怕是断了好几根骨头。
温热的液体混着细小的血沫,随着她破碎的喘息,不断从嘴角溢出,滴落在身下坚硬冰冷的冰面上,瞬间凝结成暗红的冰珠。
“要……死了吗?”
这个念头浮上来时,竟带着一丝荒谬的解脱感。
她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夜枭般难听的笑。
染着血污和冻疮的指尖,凭着最后一点本能,在身侧光滑如镜的冰面上,无意识地划拉起来。
一下,又一下。
歪歪扭扭,却带着一股刻骨恨意凝聚的力道。
全是“杀”字。
一个叠着一个,层层堆积,密密麻麻。
那字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狰狞扭曲,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符咒。
最后一个“杀”字的最后一笔,被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拖长,锐利地刺向黑暗深处,像一柄饱饮了血与恨、终于挣脱了锈蚀剑鞘的利刃,首指那悬于她命运之上的、名为“萧执”的深渊。
**吱呀——**一声刺耳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摩擦声,骤然撕裂了冰窖死寂的帷幕!
厚重的窖门被推开一道缝隙。
月光混着外面清冷的雪光,如同冰冷的瀑布,猛地倾泻进来,瞬间刺穿了浓稠的黑暗,也刺痛了上琬早己适应了黑暗的瞳孔。
她下意识地眯起眼,模糊的视线艰难地聚焦。
光影晃动处,一个穿着灰布棉袄、身形微胖的嬷嬷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正小心翼翼地探身进来。
她身后跟着两个缩着脖子的小厮,正费力地抬着一座足有半人高的冰雕——雕的是一只姿态优雅、引颈欲飞的仙鹤。
那鹤颈弯曲的弧度,流畅而脆弱,在幽暗的光线下泛着冰冷的死亡光泽。
*像极了……像极了母亲悬在房梁上,那随风轻轻飘荡的素白罗带……*一股腥甜猛地冲上喉咙,又被她死死咽下,只剩下眼底瞬间涌起的、足以冻裂灵魂的寒意。
“动作麻利点!
把这‘松鹤延年’摆到显眼处,这可是明儿太子爷消寒宴上的头脸!”
嬷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的催促,在空旷的冰窖里激起微弱的回音。
灯笼的光晕随着她的动作晃动,不经意间扫过冰堆旁的角落。
光斑,猝然定格在那片被暗红冰珠和歪斜血字覆盖的冰面上,以及蜷缩其旁、如同被遗弃破布偶般的人影上。
“哎哟——我的老天爷!”
那嬷嬷像是被毒蝎蜇了脚,猛地倒抽一口凉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法掩饰的惊骇,手中的灯笼剧烈地摇晃起来,光影乱颤,“这……这还有个活人?!
作孽啊!
真是作孽哟!”
她快步走近,昏黄的光终于清晰地笼罩住上琬。
那光映照下的景象,让经验丰富的老嬷嬷也忍不住瞳孔紧缩:褴褛的衣衫几乎无法蔽体,***的皮肤布满青紫淤痕和冻疮,嘴角凝固着暗黑的血迹,最触目惊心的是那双膝盖——布料早己磨烂,伤口深可见骨,翻卷的皮肉上凝结着暗红的冰碴,在灯光下,那森森白骨竟隐约可见!
一股寒意比冰窖更深地攫住了上琬。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就在嬷嬷的手带着犹豫和怜悯伸过来,试图抬起她那只同样布满冻疮、青紫肿胀的脚踝查看时——上琬藏在身侧、早己冻得麻木的手,猛地攥紧了一块边缘锋利的碎冰!
刺骨的寒意和尖锐的棱角瞬间刺破掌心早己麻木的皮肤,带来一阵尖锐的、几乎让她昏厥的刺痛!
*痛!
*但这痛楚,却像一盆掺杂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下,让她混乱灼热的意识瞬间清醒了三分!
她蜷缩在阴影里,像一只蛰伏的、濒死的兽,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嬷嬷那张在灯笼光下显得惊疑不定的脸,大脑飞速盘算着最后的孤注一掷:*若是宁王府的人……是萧执派来查看她死透了没有的……*那手中这块冰,就是她最后的武器!
就算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也要捅进这人的咽喉!
*若是……外府的?
*一丝极其渺茫、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希望,在绝望的冰原上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就在这死寂的、充满血腥杀机的对峙瞬间,那嬷嬷盯着她膝盖上露出的白骨,又看了看满地狰狞的“杀”字,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世事无常的悲悯和一种深沉的无奈:“唉……五殿下是最厌见血的,平日里府里连只蚂蚁都不让轻易碾死……可偏偏啊,明儿太子爷要在咱们府上摆消寒宴……这节骨眼上……消寒宴”三个字,像一根无形的针,猛地刺中了上琬某根濒临断裂的神经!
“五殿下”……“太子爷”……“消寒宴”……冰雕……去年上元节的噩梦毫无预兆地冲入脑海——大雪纷飞,她被萧执剥去外衣,强按着跪在宁王府花园璀璨夺目的冰灯群前。
整整三天三夜!
寒风像刀子割肉,膝盖下的冰雪吸走了最后一丝热气,眼前是匠人巧夺天工雕刻出的、一百零八种形态各异的冰灯:龙凤呈祥、八仙过海、福禄寿喜……萧执的声音如同毒蛇在耳边嘶嘶作响:“看清楚了?
记牢了?
贱婢就该多看些好东西,下辈子投胎才长记性!”
那些冰灯的光华,在她冻得模糊的视线里,扭曲成了地狱的鬼火。
*冰雕!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瞬间劈开了混沌!
“当啷”一声轻响。
那块被攥得几乎要嵌进掌骨里的尖锐碎冰,从她冻僵无力的指间滑落,砸在冰面上,发出清脆又绝望的声响。
“奴……奴婢……” 她用尽胸腔里最后一点空气,喉咙里挤出嘶哑破碎、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和冰碴的摩擦感,眼睛却死死盯着那座尚未搬走的仙鹤冰雕,“……会……会雕冰……”她当然不会!
她只是一个被逼着看、被折磨着记的囚徒!
但此刻,这是她抓住眼前这缕微弱光线的唯一可能!
是她脱离这冰窖地狱、向死而生的唯一赌注!
灯笼昏黄的光,随着嬷嬷的靠近,再次清晰地映照在她溃烂流脓、白骨隐现的膝盖上。
那伤口在低温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凝固的状态,冰碴与血肉混合,触目惊心。
嬷嬷的瞳孔,在看到那森森白骨的瞬间,猛地缩成了针尖大小!
那眼神里,除了惊骇,似乎还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