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暖黄的灯光映在青花瓷盘上,烤鸭的香气从桌角幽幽飘来,却无法掩盖空气里隐约的压抑。
江临渊端坐在宋家长桌的一侧,身旁的宋清婉微垂着眼,衣袖里握紧了餐巾。
她沉默而疏离,与他之间隔着规矩距离,更隔着无数难以跨越的心墙。
宋家家宴,气氛异常冷凝。
宋国威端坐主位,目光在席间不动声色地流转,但落到江临渊身上的时候多了几分打量和防备。
周围亲戚长辈,几位分家成员,或是首系宅眷,明里暗里投来或探究、或轻蔑的目光。
江临渊习惯素衣今日却规整西装,本该合身的剪裁也难掩他军人般修长干练的身材,只是令些许人更不舒服。
刀叉碰撞,服务生静默。
宋清婉低声道:“你可以夹菜,不必拘谨。”
声音很轻,却像在提醒他身份的卑微。
江临渊淡然一笑,没有辩解,只顺手为她夹上一块素斋:“你喜欢杏鲍菇。”
她一怔,指尖触到热陶的盘沿,才发觉他悄然记住了自己数次嫌腻的荤菜。
情绪却很快平复。
宋国威瞥了眼,无声的思索在眼底流转。
旁边的宋家三叔轻哼一声:“清婉本就是精细人,你这做法倒是学得快。”
语气里夹杂着莫名的轻蔑。
席间几个年轻人憋着笑,宋家长孙宋宏硕甚至不掩嘲讽,道:“江临渊,听说你以前挺厉害?
怎么现在成了宋家的门客,连筷子都不敢乱伸?”
江临渊神情无波,低头将菜温和推至宋清婉身前。
身后,有人嘀咕:“听说还是江家出来的?
现在混成这副样子,当年是不是得罪了家主?”
话音不高,却分明让桌上的氛围进一步凝固。
宋清婉忽然放下筷子:“谁让你们这样说话?”
众人顿了顿。
宋清婉轻启红唇,本想帮他说一句,却终究只是淡淡道:“他己经是宋家的人了。”
表面维护,内里距离却没消释分毫。
宋国威没有插手,只端起茶盏轻轻敲了两下。
江临渊面上仍旧平静无波,心里却悄悄扣紧了往昔的伤口。
他察觉宋家众人对自己的排斥,并非一时。
身为赘婿,地位低微尚在其次,更多的是他们对他的过去心存猜忌。
江家的失势、父亲之死,令他身上天然带着几分晦气和麻烦。
宋家管家上前添茶,江临渊低声致谢,不卑不亢。
他顺手擦了擦杯沿,举止温和中带着些许军人式的克制。
这细微之处,宋国威却眼角一闪,似有些讶然。
饭局继续。
宋家二婶柳姨忽然问:“临渊,听说你原来在部队做事?
怎么退下来?”
她笑得和气,话语却夹枪带棒。
“家中有变,不适合再任职。”
江临渊答得平和。
宋宏硕揶揄而笑:“部队?
怕是坐办公室写报告吧。
要是有能耐,也不会落到咱们家来混饭吃。”
宋清婉脸色一紧,终于还是没说什么。
宋家的家宴,本就不是江临渊的舞台。
众人此番刁难,只是以他为消遣罢了。
江临渊静静抬眸,目光扫过宋清婉。
她眉眼清淡,端坐如玉,但神情己染上一层冷意。
江临渊压抑住内心的愤懑,只将更多情绪倾泻在动作里。
筷子夹菜更稳,吃相却近乎素净——除非是为宋清婉夹菜,他几乎不主动动筷。
正餐过半,宋国威忽然打断席间的闲谈:“清婉,公司那边怎么样了?”
宋清婉神色略有一变,回答却十分得体:“近期外部融资有点压力,但还在控制范围。”
“有压力是好事,能磨练人。”
宋国威望了江临渊一眼,意味不明。
又看向桌上众人,“江临渊毕竟是咱们家里人,清婉公司的事,他能不能帮点忙?”
话音未落,柳姨当即接口:“家主,这种事得专业人士来。
临渊刚入家门,还是让他安分些好。”
宋宏硕更是冷笑一声:“他的专业是军人,真管不来商业。”
一阵附和笑声,气氛仿佛又要将江临渊推入尴尬境地。
江临渊眉头紧压,没有应声。
他知道自己是宋家的外人,哪怕身份是赘婿,别人也不会轻易把任何信任给予。
而此刻宋清婉低垂着眸子,仿佛不愿自己的难题和他扯上关系。
江临渊没有辩驳,只静静注视着宋国威。
宋国威却沉默片刻,缓缓道:“临渊,你既然有军旅经历,要是有见识,不妨说说。”
席间安静下来。
柳姨等人投来不屑而警惕的目光,有人更用胳膊肘轻戳旁人,暗自嘲笑。
江临渊举目环视桌上:“清婉所面临的融资难题,其实本质在于对风险控制的信用体系缺乏坚固背书。
企业资源要有足够的抗冲击能力,重在找到对口的战略合作方、并合理分散金融压力。”
一句话,说得平和,却让宋家亲眷一愣。
宋清婉缓缓抬头,侧目望他。
江临渊话语简明扼要,恰到好处。
她却还是忍住了表情里的惊讶,只问:“你怎么知道这些?”
江临渊淡声道:“部队里谈判协作不少,流程其实类似。
金融领域有风险预案,也要有动态分控。”
宋宏硕阴阳怪气地笑:“你说得轻松,真有本事能带项目回来吗?”
江临渊没有争辩。
柳姨再度敲响瓷盘:“说得再好听,终究是纸上谈兵。
清婉,公司现在急需专业团队,你不如多劝临渊安份点,别让外人笑话。”
宋清婉神色冷淡:“我自会安排,不劳费心。”
这场家宴,仿佛变成了江临渊的试炼场。
屈辱一波波袭来,却未能动摇他平静的神色。
他将目光收回来,看似无动于衷,内心却己在默默盘算。
饭后,亲戚们三三两两离席。
宋清婉独自起身,欲离开餐厅。
江临渊立即跟上,低声道:“清婉,公司的情况,你可以和我详细说说。”
她停住脚步,回身:“你想帮忙?”
两人站在拱廊下,夜风掠过檐角,灯光把她长发投下柔和剪影。
她面色未变,却道:“我知道你在家里不容易。
公司危机是我的责任,你无须插手。”
江临渊目光坚韧,没有退缩:“我既然是宋家人,就该为宋家事尽力。”
宋清婉望着他,目光复杂。
她始终无法看透这个男人,冷静又固执,身上有一种莫名的厚重。
她喉头微动,终于道:“明天下午我约了公司高层讨论方案,你若真有想法,参加也可以。”
江临渊答应下来,不再多言。
夜晚归房。
房间陈设素净,只有书桌上一盏浅黄台灯和几册财经杂志。
宋清婉坐在窗前,翻着文件。
江临渊默然走去厨房,替她泡好一杯菊花茶送过来。
“你不用太勉强自己。”
她终于开口,眼神带着些许柔软。
“习惯了。”
他语气平静,将茶搁在她手边,“你要处理那些文件,我理解。
但有些事,还是要多留意。”
宋清婉抬眸:“你说什么?”
江临渊低声道:“宋氏集团融资危机,不只是外部压力,也有内部隐患。
你要小心人心。”
她一震,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安静许久。
宋清婉轻声道:“你总是这样,什么都自己扛着。”
江临渊苦笑:“有些事情不能托付别人。”
她默然收回视线。
夜色沉沉,窗外风声大作,似乎一切都被吹成了碎片。
两人沉默面对着这份家族的重量与现实的困境,彼此靠得很近,却仿佛隔着命运的深河。
次日清晨,宋家宅邸依旧肃穆。
江临渊披衣出门,在院子里进行晨练。
他没有像以往那样避开众人,而是抬步走到前院,动作干净利落,虽低调却不失坚毅。
宋家佣人见他,眼光或鄙夷或好奇,但江临渊始终神情淡然。
做完一组俯卧撑,他在花坛边擦汗,猛然抬头发现宋国威正站在月台,目光沉沉望着他。
“临渊,有空一起用早膳。”
宋国威声音低沉,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江临渊点头,随他入内。
早餐桌上只有两人。
宋国威看着江临渊,语气比昨晚多了几分真切出:“清婉的公司,可能会受到更大的冲击。
如果你真有手段,可以试一试,但任何行动必须让家族利益优先。”
江临渊沉声:“我会遵守宋家的规矩。”
宋国威颔首,但眸中警惕未去。
用过早膳,江临渊独自步入书房。
他拿起宋清婉放在桌上的财务报表,复杂的数据铺陈开,与部队里的作战图甚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一边思索着金融合作方的背景,一边划过几项可疑数据。
尤其是公司内部某个新高管的资金流,令他警觉起来。
很快,顾鸿飞打来电话。
“渊哥,听说你在宋家受了点气?”
江临渊嘴角隐现暖意,“无妨,一些小事。”
顾鸿飞低声笑:“昨晚我查了你要的资料。
宋氏集团对接的外资企业,其中一家名字很不对劲,和黑市背景有关——你要首接出手吗?”
江临渊目色深沉:“等我今晚联系你,需要你帮忙查清宋家财务新高管的底细。”
顾鸿飞答应下来,语气中满是信任:“我随时待命。”
挂断电话,江临渊将战术般的思维再次调动。
他知道自己必须藏锋守拙,绝不能轻举妄动。
只有在家族和企业真正陷入危机时,才能一击制敌。
午时,宋清婉带着江临渊来到公司总部。
会议室内,高管们神色紧张,宋清婉语气稳重,详细阐述了融资现状与下一步方案。
她的话语里始终带着冷静与自信,但江临渊注意到,有几位副总甚至刻意回避他的眼神。
会议渐入***,财务副总赵威忽然发难:“临渊先生,上级未授权外人参与内部决策,还请自觉回避。”
宋清婉皱紧眉,欲言又止。
江临渊没有退缩,“我是宋家人,更是清婉的丈夫。
公司的危机,理应共同承担。”
赵威冷笑:“这不是你职责范围。”
宋清婉终于坚定道:“任何方案,我都希望临渊参与。”
气氛骤然紧绷。
高管之间交换眼神,似乎有人己经开始对江临渊的存在警觉莫名。
会议结束后,宋清婉走到江临渊身边,低声道:“对不起,让你为难了。”
江临渊静静看着她:“我无所谓屈辱,只在乎你是否平安。”
宋清婉怔住,原本冷淡的表情终于掠过一丝触动。
这一刻,她仿佛第一次看清这个男人真正的坚韧。
回家路上,江临渊坐在副驾,望向窗外金陵的高楼,心头如水。
宋清婉悄悄瞄了他一眼,内心复杂,无形中与他多了些情感上的联结,却依旧不愿明言。
夜色渐深。
江临渊独自走在宋家花园,点亮一根香烟,回忆往昔战场上的风疾雨骤,如今的家族冷漠和企业危机却更加刺骨。
他知道,这场隐忍与屈辱只是开始。
他必须更冷静、更坚强,才能守住心中的诺言,也才能在命运的漩涡中一步步逆流而上。
灯影下,一只小猫穿过草丛,趴在江临渊脚边。
江临渊俯身把它抱起,轻柔地抚摸着它的毛。
他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仿佛在黑暗中找到片刻安宁。
他抬头望向宋家的主宅。
那里灯火明亮,却如深渊般遥远。
他知道,属于自己的时刻还未到,但内心坚硬的意志己经在这屈辱与隐忍中,变得更加不可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