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命运抉择陈哲把那张印着烫金大字的纸拍在餐桌上。声音很响,像个小爆竹炸在耳边。
我的耳朵嗡嗡的,好一阵才缓过来。油墨味很冲。混着早上煎蛋没散干净的油腻味。
直往我鼻子里钻,有点恶心。我抬起头。视线从手机屏幕上挪开。那上面躺着一封邮件。
人事发来的。字很冰冷:“林雨晴女士:因公司业务调整,
您所在的岗位将于本月底终止……”心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了。又冷又硬。“成了!
”陈哲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种我好久没听过的、近乎尖锐的兴奋。他整个人都在发光。
手指用力戳着那张纸上的某个地方。好像要把那字戳穿。“总部,上海,年薪翻倍,
下个月就得过去报到!”他眼底的光亮得惊人。像困兽终于撞破了牢笼。扬眉吐气。
他几步绕过桌子,带起一阵风。一把就攥住了我的手腕。力气很大。骨头被捏得生疼。
“雨晴!”他声音很大,震得我耳膜疼,“收拾收拾,你辞职,跟我走!”他掌心滚烫。
那股热意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皮肤上。一路灼烧着往心口里钻。手腕疼得厉害。
我下意识挣了一下。没挣开。像被铁钳箍住了。桌角那个被我揉成一团的纸球。
硬硬地硌着我的大腿外侧。那是今天下午刚从医院拿回来的。报告单。
白纸黑字写着:“乳腺结节,BI-RADS 3级”。
医生的声音还在耳朵边响:“压力太大导致的,注意调节情绪,放松心情,定期复查很重要,
别不当回事。”调节?放松?我看着陈哲兴奋得发红的脸。扯了扯嘴角。
只觉得那纸团上的每一个字。都透过薄薄的裤子布料。像烧红的针。一下下扎进我的肉里。
提醒着我身体的警报。辞职?跟他走?我看着他。那双眼睛因为巨大的喜悦,亮得吓人。
整张英俊的脸都被一种近乎狂热的兴奋占据着。这场景。太熟悉了。刺眼地熟悉。七年前。
就是在这张油腻的餐桌旁。他喝了两杯啤酒。脸也是这么红。眼睛比现在更亮,
像烧着两簇火。他用力拍着桌子。唾沫星子横飞。描绘着他宏伟的创业蓝图。“雨晴,
等我公司上市,我们买大别墅,环游世界!”他眼里全是光。对未来的光。对我的光。
结果呢?公司像个被针戳破的氢气球。瘪了。留下一地鸡毛。几十万的债。像座山压下来。
那几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白天,穿着不合脚的高跟鞋,挤一个多小时地铁。
在冰冷的写字楼格子间里敲键盘。对着难缠的客户赔笑脸。晚上,扒拉几口冷饭。
换上便利店的工服。站在收银台后。一站就是四五个小时。扫描、装袋、收钱、找零。周末?
周末属于两个嗷嗷待补的中学生。背着教案挤公交。口干舌燥地讲题。像个被抽打的陀螺。
不敢停。也不能停。停一下,催债的电话就能把人逼疯。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一厘一毫地攒。
一点一点地还。熬得眼底常年挂着两片青黑。洗头时,头发一把一把地掉。堵住下水道。
那些灰暗的日子。他把自己反锁在那个小小的书房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像一只彻底被击垮的困兽。屋里弥漫着烟味、酒味和绝望的霉味。他的颓丧。
像厚重的、湿透的棉被。沉沉地压在我们这个小家的屋顶上。也死死地压在我的脊梁上。
喘不过气。如今,他爬起来了。站在了新的、更高的地方。然后呢?
然后就这么轻飘飘一句话。“你辞职,跟我走”。像扔掉一件旧衣服。
就要抹掉我用了整整十年。在那座钢筋水泥的冰冷森林里。一点一点。一滴血一滴汗。
挣出来的位置。积累的人脉。还有那份已经刻进骨头缝里的。支撑着我站直的独立?我低头。
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指关节却因为用力握着。捏得死白。窗外。
傍晚的灰蓝色光线。斜斜地照进来。落在那张光滑的调令纸上。纸的边缘。
闪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的光。刺得我眼睛生疼。几乎要流下泪来。2 世俗之网第二天。
小区花园里闹哄哄的。像罩了一层无形的、闷热的膜。几个平时还算熟的太太。
坐在葡萄藤架子下面的凉亭里。石桌上。瓜子壳堆成了一个小山尖。
陈哲要去上海总部的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得比楼下广场舞的音乐还快。“林雨晴!
快来快来!”王太太的大嗓门老远就喊起来。她嗓门最大。脸上堆满了不容置疑的羡慕。
“听说了没?你家陈哲出息大发了,去上海总部,哎哟喂,那可是真正的大地方,前程似锦,
前途无量啊!”“就是就是!”张太太立刻接上话茬。她手指灵活地剥着瓜子仁。
一边用一种过来人的、笃定无比的语气对我说。“男人嘛,事业就是顶天立地的大事,
是脊梁骨,咱们做女人的,可不就得在后面稳稳托着?该牺牲的时候就得牺牲,
该跟着走的时候就得跟着走,你这工作,辞了也就辞了,到了上海那花花世界,
安安心心照顾老公孩子,把家打理好,才是正经事,再说了”她瞟我一眼,
“陈哲现在挣得多,手指缝里漏点都够你花,还怕养不起家?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
”“对呀,林雨晴”李太太放下手里织了一半的婴儿小毛衣。语重心长地补充。
脸上堆着和气的笑。眼神却像探照灯。在我脸上来回扫。想捕捉我哪怕一丝的犹豫或松动。
“听姐一句实在话,别拧巴,男人有前程,咱们女人脸上才有光,这个家才稳当,才兴旺,
你看我”她带着点自得,“当年老李被公司派去深圳开拓市场,我二话不说,
立马就辞了幼儿园老师的工作跟过去了,现在不也挺好?老公事业有成,孩子也大了,
我专心顾家,多好,女人啊,得想开点。”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声音不高。
带着家常的闲聊意味。却像一把把裹着软棉花的小锤子。一下。又一下。不轻不重地。
敲在我的耳膜上。嗡嗡作响。那些词。
“牺牲”、“支持”、“跟着走”、“脸上有光”、“享福”、“想开点”。
织成了一张巨大无比。又细密柔软的网。兜头罩下来。带着沉甸甸的。不容辩驳的。
世俗的重量。我坐在冰凉的石凳上。后背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的弦。
手里捏着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塑料瓶身被我无意识地捏着。
发出轻微的、咯吱咯吱的挤压声。阳光透过凉亭顶上缠绕的藤蔓缝隙。漏下来。
斑驳地落在她们色彩鲜艳的衣服上。落在那些飞舞的瓜子壳上。也落在我穿着帆布鞋的脚边。
晃动着。晃得人有些眼晕。我扯了扯嘴角。想配合着她们。露出一个理解或者顺从的笑。
脸上的肌肉却僵硬得像块石头。怎么也调动不起来。
她们口中那种理所当然的、普世价值的“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磨砂的毛玻璃。模糊,
遥远。完全无法抵达我心里的那个点。我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下那块被无数人踩踏过。
已经磨得光滑如镜的石板地面。上面映着一点小小的、摇曳的光斑。像一滴晃动的泪。
胃里一阵阵地发紧。抽搐着。下午那份被我藏在包最里层的体检报告单。
“BI-RADS 3级”那几个冰冷的印刷字。又像鬼影一样。猛地浮现在眼前。
那么清晰。那么刺眼。牺牲?我还能牺牲什么?我的健康?我的未来?
我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全部价值?3 真相浮现陈哲开始收拾行李了。动作很大。
带着一种迫不及待奔赴新战场的急切。巨大的黑色行李箱。摊开在主卧的地板中央。
像一头张开了贪婪大嘴的怪兽。等着被填满。他把他那些价格不菲的衬衫。笔挺的西装。
各式各样的领带。分门别类。仔细地折叠。再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迎接新生的仪式感。
小心翼翼地码放进去。房间里。弥漫着他惯用的那股须后水的清冽味道。
混合着新皮箱散发出的。淡淡的、工业化的气味。有点刺鼻。
“那边房子我已经托同事先帮忙看好了。”他拉上箱子一侧的拉链。头也没抬。
语气轻松得像是在安排周末去郊区的短途旅行。“地段不错,精装修,落地就能直接住进去,
拎包入住。”他语气里带着满意。“你的东西不急。”他终于抬头瞥了我一眼。
眼神很快又落回行李箱。“等我那边安顿好了,你这边工作也交接完了,
再慢慢收拾寄过去就行,大件家具什么的”他挥挥手,像是在处理一堆垃圾,
“到时候直接找回收的来处理掉,或者送人都行,反正新家那边什么都有,
买新的更好……”他的话。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的背景音。模糊地飘着。嗡嗡作响。
却一个字都没真正落进我心里。我的目光。
漫无目的地扫过他摊在床上的几件没来得及收的旧T恤。掠过那个被他塞得鼓鼓囊囊。
几乎要爆开的行李箱。最后。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着。停留在了衣柜最深处。
那个平时几乎被忽视的。不起眼的角落。那里。塞着一个陈哲很久不用的。旧登山包。
鼓鼓囊囊的。拉链只拉上了一半。露出里面。一小块不属于他的。异常柔软的。粉色的布料。
那一瞬间。一丝极其怪异的感觉。毫无预兆。像一条冰冷黏腻的小蛇。倏地一下。
顺着我的脊椎骨爬上来。带起一阵细密的鸡皮疙瘩。心脏。毫无规律地。咚咚咚猛跳了几下。
撞得胸口发闷。我几乎是屏住了呼吸。脚步放得很轻。很轻。踩在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
陈哲背对着我。正弯腰。用整个身体的重量。用力压着箱子里面塞得太满的衣服。
试图把那该死的拉链完全合拢。嘴里还在絮絮叨叨。说着上海那个公寓的朝向有多好。
阳光多么充足。我伸出手。指尖有点凉。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
碰到了那抹柔软冰凉的粉色布料。触感细腻。带着一种陌生的、令人不安的气息。
我轻轻一扯。布料滑了出来。是睡衣。一套。细吊带的。丝滑得像水。是那种淡淡的。
少女系的樱花粉。另一套。是厚厚的法兰绒。奶白色。上面印着幼稚的卡通小兔子图案。
领口还缀着一圈廉价的蕾丝花边。两套。簇新的。连塑料的吊牌都还在。粉色的。硬硬的。
硌着我的指腹。像在嘲笑。空气。骤然凝固了。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陈哲似乎终于察觉到身后的死寂。动作猛地一顿。他直起身。僵硬地转过来。当他的视线。
落在我手上拎着的那两套刺眼得如同罪证的睡衣上时。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
褪得干干净净。连嘴唇都泛起了灰白。他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里面清晰地倒映着我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和那两抹娇嫩得近乎讽刺的粉色。“这……这个!
”他几乎是扑过来的。动作因为极度的惊慌而显得异常笨拙。甚至差点被地上的行李箱绊倒。
他一把从我手里狠狠抢过那两套睡衣。声音又尖又急。劈了叉。像被人掐住了脖子。“雨晴!
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绝对不是!”他语无伦次。
额头和鼻尖瞬间冒出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在灯光下闪着油光。眼神慌乱得像受惊的兔子。
在我毫无波澜的脸上。和那两套该死的睡衣之间。疯狂地来回扫视。急切地。绝望地。
想从我眼里找到一丝信任的痕迹。哪怕一丝松动。“这……这是客户送的,真的!
就是那个……那个李总,对对,李总!”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急促地拔高。
“他们公司搞十周年庆,给重要合作伙伴的家属都准备了小礼品,女眷嘛,就送的这个,
睡衣,很常见的。”他用力强调着,仿佛声音越大就越可信。“我发誓,雨晴,我对天发誓,
你看,吊牌都在,全新的,我碰都没碰过一下,真的。
”他捏着睡衣的手用力得指节都发了白。崭新的。柔软的布料。在他手里被攥得皱成一团。
面目全非。那两只无辜的卡通小兔子。被扭曲得变了形。显得格外滑稽。“客户送的?
”我重复了一遍。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房间里。
只剩下他粗重急促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窗外。不知哪家的孩子又在哭闹。声音尖利。
一阵阵传进来。更衬得这方小小的空间。死寂得可怕。像一座坟墓。那股熟悉的。
沉甸甸的闷痛感。又从胸口最深处。不可抑制地蔓延开来。像无数条冰冷湿滑的藤蔓。
死死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勒得我几乎无法呼吸。体检报告单上。
“定期复查”那几个加粗的黑体字。突然变得无比巨大。无比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
***裸的嘲讽。悬停在我眼前。我看着他。看着陈哲那张写满了惊惶失措和急于辩白的脸。
这张脸。曾经是我疲惫生活里唯一的港湾。是我可以毫无保留付出一切去相信。
去依靠的支柱。此刻。却像隔着一层布满浓重水汽的毛玻璃。模糊。扭曲。陌生得让我心寒。
心底最后那点。摇摇欲坠的。名为信任或者期待的东西。终于,像一根绷到极限的弦。彻底,
碎裂了。4 决裂时刻没有预想中的歇斯底里。没有愤怒的质问。也没有悲伤的眼泪。
七年并肩挣扎在债务泥潭里的疲惫。十年在职场丛林里独自打拼积攒下的清醒。在这一刻。
沉甸甸地。轰然落了下来。像一座无形的山。稳稳地压住了所有翻腾的。激烈的情绪。
我甚至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像一场毁天灭地的风暴过后。海面上只剩下无边无际的。
死寂的平静。我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推开他挡在身前。
因为过度紧张而显得僵硬无比的身体。走到那张堆满了他重要文件的梳妆台前。
那张印着上海某栋摩天大楼醒目LOGO。
和“陈哲先生:兹任命您为……”字样的升职调令。就那么大剌剌地。
躺在所有文件的最上面。纸面光滑。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散发着油墨印刷的。
权威的味道。我伸出手。拿起它。纸张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的神经。迅速蔓延到手臂。
再窜上脊背。陈哲在我身后。猛地屏住了呼吸。房间里。空气凝滞得如同冰冷的固体。
沉重得让人窒息。“雨晴……”他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干涩嘶哑。
带着浓重的不安。和一丝微弱的。侥幸的试探。我没回头。甚至没有看他一眼。目光。
平静地落在那张承载着他所有“前程似锦”希望的纸上。上面。他的名字。
被打印得清晰又庄重。像一枚闪闪发光的勋章。我的指尖。稳稳地捏住纸页光滑的边缘。
然后。猛地。用力。向两边撕扯,清脆得近乎刺耳的撕裂声。在死寂得落针可闻的房间里。
轰然炸开。纸纤维被强行分开的声音。干脆,利落。带着一种毁灭性的。令人心悸的快意。
我面无表情。双手稳定得可怕。将那张承载着无限希望的纸片。从中撕开。再对折叠起。
再用力撕开。动作机械。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昂贵的铜版纸。
在我手中变得脆弱不堪。像秋天的落叶,变成两片,四片。八片……越来越小。越来越碎。
白色的碎片。在我指间簌簌掉落。“你干什么,住手,林雨晴!
”陈哲的声音终于彻底变了调。是惊怒交加的嘶吼。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慌。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猛地扑过来。想抢夺我手里残余的纸片。想阻止这场疯狂的毁灭。
我灵巧地侧身。避开了他慌乱伸过来的手。顺势,将手里那一把雪花般细碎的纸片。
高高地往空中一扬。白色的碎片。纷纷扬扬。像一场滑稽的。无声的葬礼。慢悠悠地。
旋转着。飘落下来。落在他刚刚精心整理好。码放得整整齐齐的行李箱里。
落在他出门前才擦得锃亮的皮鞋上。落在那两套被他紧紧攥在手里。已经揉得不成样子。
崭新的女士睡衣上。像盖上了一层讽刺的雪。他整个人。彻底僵在了原地。像被施了定身咒。
仰着头。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白色的纸屑。如同命运的嘲弄。慢悠悠地飘落。
覆盖他精心规划的一切。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像离水的鱼。
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像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空荡荡的雕像。
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世界崩塌的样子。很奇怪。胸口那股纠缠了我许久的。
沉甸甸的闷痛感。竟然奇迹般地。消散了。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轻盈的。
空旷感。像搬走了压在心口多年的大石。我甚至对着他。极其缓慢地。弯起了嘴角。
露出了一个称得上温和的。却冰冷刺骨的微笑。“真巧,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清晰。平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奇异轻松。
“我老板今天也‘送’了我一样东西。”我慢条斯理地。转身。走向床头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