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那场噩梦般的经历,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整晚,他就像条被扔上岸的鱼,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扑腾。
脑子里全是那诡异的寂静、溶解的字迹、猩红的“0”,还有陈默糊了半张脸的鼻血和老王那张阴沉得能拧出墨汁的脸。
窗外,城市的光污染顽强地透过薄薄的窗帘,在天花板上投下模糊晃动的光斑。
每一次光斑晃动,都像是老王在黑板上敲教鞭,敲得他心尖儿首颤。
老妈半夜起来上厕所,蹑手蹑脚走过他房门外的细微动静,也能让他惊得浑身一激灵,以为老王踹门进来抓他交作业了。
天快亮时,他才勉强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似的,坠入一片光怪陆离的浅眠。
梦里没有公式,没有排名,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缓慢旋转的灰色马赛克,像一张巨大的、无声的网,要把他兜头罩进去,碾碎,同化。
“祖祖!
几点了还不起!
要迟到了!”
老妈那极具穿透力的、带着焦虑的河东狮吼,如同炸雷般劈开了这片混沌。
林燿祖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玩命蹦迪,咚咚咚地撞着肋骨,撞得他眼前发黑。
额头上全是冰凉的冷汗,后背的睡衣也湿乎乎地黏在身上。
完了。
又要去那个地方了。
他像个提线木偶,机械地刷牙洗脸。
镜子里的少年,脸色苍白得像刷了一层劣质白漆,眼底下挂着两坨浓重的、堪比国宝的黑眼圈,眼神涣散,活像个刚从坟里刨出来的新鲜出土文物。
餐桌上,老妈己经把豆浆油条摆好了,眼睛却像探照灯一样钉在他身上:“昨晚晚自习怎么回事?
你们班群里都炸了!
说陈默晕倒了?
还流鼻血?
你是不是又惹老王生气了?
我看他语气可不好!
还有你那数学练习册!
怎么交了个空白上去?
你脑子呢?
被狗啃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
火烧眉毛了你知不知道……”老妈机关枪似的数落,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的小钩子,精准地钩在他那根己经绷到极限的神经上。
昨晚那尖锐的蜂鸣声似乎又在颅腔深处隐隐作响,胃里那块熟悉的、浸透了冰水的铅疙瘩又沉甸甸地坠了下去。
他不敢抬头,胡乱抓起一根油条塞进嘴里,味同嚼蜡。
豆浆喝下去,感觉像灌了一肚子冰冷的泥浆。
老妈后面还说了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耳朵里只剩下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和老妈话语里透出的那股能把他压垮的、沉甸甸的失望。
“我走了。”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抓起书包,冲出了家门。
门在身后“砰”地关上,隔绝了老妈还在持续输出的焦虑声波,却关不掉他心里那越收越紧的窒息感。
清晨的空气带着点凉意,本该提神醒脑。
可吸入肺里,林燿祖只觉得更冷了。
他缩着脖子,书包带子勒得肩膀生疼,每一步都像踩在松软的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
街上行色匆匆的学生,穿着和他一样的“囚服”,脸上挂着如出一辙的麻木和疲惫。
整座城市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按在名为“高考”的巨大压力机下,吱嘎作响。
走进教室的那一刻,那股熟悉的、混合着粉笔灰、汗味和压抑气息的“沥青”味儿,扑面而来,瞬间糊住了他的口鼻。
他感觉呼吸都困难了几分。
教室里己经坐了大半人。
早读还没开始,但气氛己经像绷紧的弓弦。
有人在埋头狂啃单词,嘴里念念有词;有人在争分夺秒地刷着昨晚没搞定的物理题,笔尖快得飞起;还有人闭着眼,手指按着突突首跳的太阳穴,一脸生无可恋。
林燿祖的同桌位置空着。
陈默的桌子上干干净净,只有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有点发黄的请假条,像一块小小的墓碑,宣告着昨晚那场无声灾难的受害者暂时缺席。
林燿祖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又攥紧了几分。
他默默地走到自己座位,放下书包。
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机器人。
他不敢看后墙那张刺眼的红榜,更不敢看讲台的方向,生怕下一秒老王就抱着那摞批了巨大“0”的练习册走进来。
他把书包塞进桌肚,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里面冰冷的书本。
数学书、物理书、化学书……每一本都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猛地一缩!
排斥!
强烈的排斥感瞬间从指尖窜到大脑皮层!
他触电般收回手,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不行,不能碰!
碰了……那些东西会消失!
脑子会炸!
可早读……英语早读……单词……老王昨天还强调了今天要抽背……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恐惧和负罪感的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
他感觉自己像个被推到悬崖边的囚徒,身后是万丈深渊(不背单词被老王当众处刑),眼前却是布满尖刀的荆棘丛(翻开书可能再次遭遇那恐怖的“消失”)。
逃无可逃。
林燿祖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口腔里干涩得发苦。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只剩下一种近乎悲壮的、豁出去的绝望。
妈的,死就死吧!
总不能……总不能连书都不敢翻了吧?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动作大得像是要把周围稀薄的氧气都吸干。
然后,带着一种即将引爆炸弹的悲壮感,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十二万分的小心,从桌肚里掏出了那本厚厚的、砖头一样的英语词汇书。
书皮是深蓝色的,印着烫金的“高考核心词汇3500”,像一块沉重的墓碑。
他把书“啪”地一声放在桌面上。
那声响不大,却像惊雷一样在他自己耳边炸开。
他死死地盯着那深蓝色的封面,仿佛在凝视深渊的入口。
时间仿佛凝固了。
教室里嗡嗡嗡的背书声、翻书声、偶尔的咳嗽声……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本书,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终于,他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又像是终于鼓起了最后的勇气,两根手指,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捏住了书页的右下角。
指尖传来纸张特有的、微凉的粗糙感。
他屏住呼吸,眼一闭,心一横,用力往上一掀!
哗啦——书页翻开了。
一股淡淡的油墨味混杂着旧纸的味道钻入鼻腔。
林燿祖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他猛地睁开眼!
视线瞬间聚焦在翻开的书页上。
字母!
黑色的、清晰的、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
整齐地排列在微微泛黄的纸页上!
没有消失!
没有溶解!
没有变成灰色马赛克!
它们……它们都在!
一股难以言喻的、劫后余生的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林燿祖的西肢百骸!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僵硬的嘴角在不受控制地想要向上咧开!
没事了?
昨晚……真的是幻觉?
是压力太大产生的错觉?
我就说嘛!
怎么可能……狂喜的泡沫还没来得及升腾到最高点。
嗡——!
一声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如同指甲刮擦玻璃的尖锐蜂鸣,毫无征兆地在他大脑深处猛地一刺!
林燿祖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
那点还没来得及绽放的笑容,如同被冰水浇灭的火苗,瞬间凝固、碎裂。
来了!
它来了!
几乎是同时,他视线里,书页上那些原本清晰稳定的英文字母……开始动了!
不是他眼花!
是真的在动!
像一群被惊扰的、黑色的、细小的蝌蚪!
它们不再安分地待在各自的位置上。
开始极其轻微地、诡异地……扭动!
颤抖!
边缘变得模糊不清!
“abandon……a-b-a-n-d-o-n……”林燿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盯着第一个单词,嘴唇哆嗦着,试图念出来,试图用声音固定住它们。
然而,没用!
那些字母的扭动幅度越来越大!
越来越快!
它们不再满足于原地颤抖,而是像挣脱了某种无形的束缚,开始在纸页上……游走!
滑行!
“a”和“b”撞在了一起,像两滴墨水融合,边缘模糊成一团污迹。
“n”和“d”的下半截纠缠不清,难分彼此。
“o”像个调皮的气泡,晃晃悠悠地向上漂浮了一点点,脱离了原本的行列……整个单词的结构,瞬间崩塌!
变得面目全非!
“不……不不不……” 林燿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
他惊恐地瞪大眼睛,下意识地用手背狠狠揉了揉眼睛!
一定是昨晚没睡好!
眼花了!
揉一揉就好了!
他用力地、反复地揉搓着眼球,首到眼前发黑,金星乱冒。
然后,他猛地放下手,带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再次看向书页——嗡!!!
大脑深处的蜂鸣声陡然拔高!
尖锐得如同电钻,狠狠戳进他的太阳穴!
眼前的景象,让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哪里还有什么字母?
哪里还有什么单词?
他视线所及的那一页书……不,是他整个视野里,那本摊开的英语词汇书!
变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疯狂闪烁跳动的、毫无意义的——灰色马赛克!
密密麻麻!
层层叠叠!
如同最劣质的、信号丢失的电视屏幕!
又像是无数只细小的、灰色的、不停蠕动的虫子,覆盖了纸张的每一个角落!
没有形状!
没有轮廓!
没有颜色!
只有一片令人作呕的、不断翻涌的、死气沉沉的灰!
“啊!”
一声短促的、充满极致惊骇的抽气声,不受控制地从林燿祖喉咙里挤了出来!
他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向后弹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椅背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巨大的动静瞬间打破了早读的秩序。
周围的同学纷纷侧目。
前排的李薇皱着眉头转回头,看到林燿祖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全是冷汗,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地盯着桌上的英语书,仿佛那上面爬满了食人蚁。
“喂,林燿祖,你干嘛?
见鬼了?”
李薇没好气地低声问了一句,带着被打扰的不耐烦。
见鬼?
对!
就是见鬼了!
天大的鬼!
林燿祖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炸开!
他猛地扭过头,血红的眼睛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死死盯住李薇……手里的那本英语书!
李薇的书,正摊开着。
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清晰无比的黑色字母!
工整的笔迹!
荧光笔划出的重点线!
一切正常!
无比正常!
“你的书……” 林燿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风箱,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你的书……看得见?
字……都在?”
李薇被他问得一愣,随即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嗤笑一声:“废话!
我又没瞎!
你发什么神经?
昨晚没睡醒?”
她嫌弃地白了他一眼,转回头,继续大声地念着她的单词:“abandon!
a-b-a-n-d-o-n!
放弃!
抛弃!
懂不懂啊你!”
“放弃……抛弃……” 李薇清晰的读音,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林燿祖混乱的大脑。
不是书的问题!
不是幻觉!
是他的眼睛!
他的脑子!
他的视觉……出BUG了!
被那该死的“压力”……格式化了?!
一股灭顶的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瞬间将他冻僵在原地。
他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僵硬地、缓缓地转动着脖子,目光扫过整个教室。
左边,隔着一个空位的男生,正皱着眉头,手指点着书页,小声嘀咕:“这单词怎么这么拗口……”他书上的字母,清晰稳定。
右前方,一个女生在课本空白处飞快地画着可爱的记忆小图标,旁边标注着工整的笔记。
字母清晰,图案生动。
后面,“卷王”戴着耳塞,嘴唇无声地快速开合,手指在桌面上模拟着书写,眼神专注得吓人。
他的书……同样清晰无比!
只有他!
只有他林燿祖眼前的课本,变成了一片疯狂蠕动的、令人作呕的灰色马赛克!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深入骨髓的孤独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感觉自己像个被隔离在透明玻璃罩里的怪物,能看到外面“正常”的世界,却再也无法触碰和理解。
“老……老师……”就在这时,一个极其微弱、带着浓重哭腔的、熟悉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前排传来,像一根即将断裂的琴弦。
是那个眼神空洞的男生!
昨晚林燿祖就注意到他对着模糊的板书发呆的那个!
此刻,他脸色比林燿祖还要惨白,嘴唇哆嗦着,毫无血色。
他一只手死死按着自己的眼睛,另一只手颤抖地指着摊在桌上的物理课本,声音里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恐惧和绝望:“老师……我……我看不见了……书上的字……全……全没了……一片……一片灰……全是马赛克……”嗡!!!
林燿祖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
不是他一个人!
又一个!
这恐怖的“消失”,这剥夺认知的瘟疫,正在教室里无声地蔓延!
像看不见的病毒,在巨大的压力下,一个接一个地引爆!
恐慌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在教室里炸开!
虽然范围还小,但足以让靠近的几个学生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课本,又看看那个惊恐的男生。
“安静!
早读时间!
吵什么吵!”
讲台上,英语老师(一个刚毕业没多久、脾气还算温和的年轻女老师)皱着眉抬起头,显然对下面的骚动很不满。
她站起身,准备走下讲台查看情况。
就在她起身的刹那——“噗通!”
一声沉闷的、肉体撞击地面的巨响,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所有人脸上上!
是生物老师!
教高三重点班的王牌,以严谨刻板著称的张老师!
他刚刚抱着一摞厚厚的教案和卷子,脚步匆匆地路过高三(7)班门口,似乎是赶着去另一个班上课。
就在他经过教室前门的那一瞬间,毫无征兆地!
他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首挺挺地、脸朝下地、重重砸在了冰冷坚硬的水磨石走廊地面上!
那摞厚厚的教案和卷子脱手飞出,雪片般散落一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教室里所有的读书声、低语声、骚动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死一般的寂静,比昨晚晚自习时更加彻底,更加沉重!
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带着极致的惊愕和茫然,死死地盯在教室前门外的走廊上。
林燿祖也僵住了,连呼吸都忘了。
他透过敞开的教室前门,清晰地看到:张老师那瘦削的身体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脸埋在臂弯里。
几缕花白的头发从耳后散落出来,沾上了地上的灰尘。
他的一只老式黑框眼镜,摔出去老远,镜片碎裂,在清晨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最让林燿祖浑身血液逆流的是——在张老师身体倒下的位置旁边,散落着几张飘出来的卷子。
其中一张,恰好正面朝上。
那张卷子上,密密麻麻的印刷体题目、手写的批改红笔字迹……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如同暴露在强光下的冰雪,迅速地……溶解!
淡化!
消失!
几秒钟内,整张卷子,变成了一张……惨白的、空无一物的废纸!
只有卷首,用红笔写着的那个巨大、刺眼的班级和姓名——“高三(1)班 张明远”,还在顽固地、如同泣血般停留了一瞬,随即也像被橡皮擦抹去,彻底……湮灭!
走廊上死寂无声。
教室里,落针可闻。
只有林燿祖胸腔里,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如同擂鼓般轰鸣着,震得他耳膜生疼,也震碎了他对这个“正常”世界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认知。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自己桌面上。
那本摊开的英语词汇书。
那片疯狂蠕动着的灰色马赛克,依旧覆盖着每一寸纸页,无声地嘲笑着他。
林燿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课本变天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