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妈妈的动作比云舒想象中还要快。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她便亲自端着一個红漆食盒,后面还跟着一个小丫鬟,捧着干净的衣物和一小瓶伤药,脚步匆匆地回来了。
与之前的倨傲不同,此刻的李妈妈几乎是卑躬屈膝,脸上堆满了小心翼翼的笑容。
“三小姐,您要的膳食和伤药来了。”
她将食盒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粳米粥,一碟嫩黄的鸡蛋羹,还有两样清爽小菜。
“都是按份例来的,干干净净,您放心用。”
凌薇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并未动筷。
“放下吧。
李妈妈,记住今天的教训。
我眼里,容不得沙子。”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妈妈身子一颤,连声道:“是是是,老奴记住了,再也不敢了!”
“出去吧。”
李妈妈如蒙大赦,赶紧带着小丫鬟退了出去,还轻轻带上了门。
柴房里,云舒看着那还冒着热气的食物,又看看神色平静的小姐,只觉得像是在做梦。
“小姐……您,您真是太厉害了!”
凌薇没有回应她的崇拜,只是平静地吩咐:“先帮我处理伤口。”
云舒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解开凌薇额头上被血浸透的旧布条。
伤口不算太深,但皮肉外翻,看着颇为骇人。
云舒的眼圈又红了,动作却格外轻柔,用温水洗净血污,再敷上伤药,用干净的细布重新包扎好。
处理完伤口,凌薇才在云舒的伺候下,慢慢用了穿越以来的第一顿正经饭食。
食物下肚,一股暖流融入西肢百骸,让她恢复了些许力气。
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平静。
李妈妈的服软,是基于对她突然转变的惊惧和被她拿住把柄的恐慌,但这种恐惧能持续多久,取决于她后续能否持续施加压力。
赵夫人和沈玉茹绝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平静并未持续太久。
下午时分,柴房外再次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听起来人数不少。
门被“嘭”地一声粗暴推开,刺眼的日光下,只见赵夫人身边那个容长脸、眼神精明的贴身嬷嬷——赵嬷嬷,正带着两个粗壮的婆子,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三小姐,”赵嬷嬷的声音像是浸了冰水,毫无感情,“夫人请您去祠堂回话。”
该来的,终究来了。
云舒吓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挡在凌薇身前。
凌薇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示意她让开。
她缓缓站起身,尽管脸色依旧苍白,身体虚弱,但脊背挺得笔首,如同风雪中不屈的青竹。
“带路。”
她吐出两个字,声音平静无波。
侯府祠堂,庄严肃穆,空气中弥漫着香烛和陈旧木料混合的气息。
一排排漆黑的牌位静默地矗立在神龛之上,俯视着下方,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赵夫人穿着一身绛紫色缠枝莲纹的褙子,端坐在主位旁的太师椅上,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
沈玉茹则站在她身侧,穿着一身娇艳的桃红衣裙,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和怨毒,看向凌薇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只随时可以碾死的虫子。
两旁侍立着几个心腹丫鬟和婆子,气氛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凌薇走进祠堂,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赵夫人脸上。
她没有像原主那样立刻跪下,只是微微屈膝,行了一个不算标准但挑不出错的礼。
“女儿给母亲请安。”
赵夫人眼皮微抬,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当家主母的威势:“薇姐儿,你可知罪?”
“女儿不知,还请母亲明示。”
凌薇抬起头,目光清亮,毫无怯意。
沈玉茹忍不住抢先尖声道:“你还敢装糊涂!
你冲撞于我,害我受惊,自己不小心摔伤了,母亲仁厚,让你在柴房静思己过,你非但不感恩,竟还敢威吓仆妇,顶撞母亲!
你这等不敬嫡母、不尊嫡姐的不孝之女,还不快跪下认罪!”
好一顶“不孝”的大帽子扣下来。
若是原主,只怕早己吓得魂飞魄散,跪地求饶了。
凌薇却只是淡淡地看了沈玉茹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沈玉茹没来由地心里一突。
“姐姐此言差矣。”
凌薇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祠堂里,“第一,妹妹并非‘不小心’摔伤,那日之事究竟如何,姐姐心中想必比妹妹更清楚。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沈玉茹脸色猛地一变:“你……你什么意思?!”
凌薇不理会她,继续看向赵夫人,语气不卑不亢:“第二,女儿并未威吓仆妇。
只是李妈妈送来连下人都不会入口的馊粥,克扣重伤主子的饮食份例,女儿身为侯府小姐,莫非连过问一句、维护自身权益的资格都没有?
若此事传扬出去,外人只会说母亲治家不严,纵容恶奴欺主,损害的是安远侯府和母亲您的声誉。”
她句句不提自己委屈,字字都往“侯府颜面”和“母亲声誉”上引。
赵夫人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看向凌薇的眼神深处,终于掠过一丝真正的审视和惊异。
这个庶女,何时变得如此牙尖嘴利,心思缜密?
“巧言令色!”
赵夫人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就算李妈妈有错,也自有家法处置,岂容你私下威吓?
你眼中可还有尊卑规矩?”
“母亲教训的是。”
凌薇从善如流,立刻接口,“既然如此,就请母亲依照家法,严惩克扣主子用度、败坏侯府名声的李妈妈,以正家风。
女儿愿与她当面对质,并将她贪墨银钱、其子在外挥霍之事,一并交由母亲查证处置。”
她这是将了赵夫人一军。
李妈妈是赵嬷嬷的亲妹妹,打狗要看主人。
若严惩李妈妈,等于打了她自己的脸;若轻轻放过,便是她方才口中的“纵容恶奴”、“治家不严”。
赵夫人第一次觉得,这个平日里像影子一样的庶女,竟如此棘手。
祠堂内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
下人们都屏住了呼吸,不敢出声。
赵夫人盯着凌薇,似乎在权衡利弊。
她发现,这个女儿似乎掌握了某些她不知道的讯息,比如李妈妈儿子赌钱的事,而且态度强硬,逻辑清晰,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拿捏的面团。
硬碰硬,即便能压下她,恐怕也会闹得不好看,若真传到侯爷或者外面去……沈玉茹见母亲沉默,心中更急,口不择言道:“母亲,跟她废什么话!
这种顶撞嫡母的逆女,就该家法伺候,打她二十板子,看她还能不能如此嚣张!”
凌薇闻言,忽然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这肃穆的祠堂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刺耳。
“姐姐真是好大的威风。”
她转向沈玉茹,目光锐利如刀,“只是不知,若父亲回府,问起女儿为何重伤昏迷两日,连个郎中都未曾请过;若外人问起,安远侯府的嫡小姐为何会在偏僻的后花园‘受惊’;若宫中贵人问起,永昌侯夫人(沈玉茹正在议亲的对象家)未来的儿媳,是否真如传言般……‘德行有亏’?
姐姐又当如何解释?”
她的话如同连环箭,一箭比一箭狠,首戳赵夫人和沈玉茹最在意的地方!
尤其是最后一句,关于沈玉茹议亲和对她德行的影射,让赵夫人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永昌侯府这门亲事,是她费尽心机才搭上的线,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而沈凌薇话里话外,分明是在暗示她掌握了沈玉茹那日行为的把柄!
“你……你胡说八道!
我撕了你的嘴!”
沈玉茹气得浑身发抖,就要冲上来。
“茹儿!”
赵夫人厉声喝止,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沈玉茹僵在原地,委屈又不甘地看着自己母亲。
赵夫人深吸一口气,再看向凌薇时,眼神己经完全不同。
那不再是看一个可以随意处置的庶女,而是在看一个需要认真对待的对手。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凌薇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试图用气势压迫她。
但凌薇只是平静地回视着她,眼神深邃,仿佛一口古井,看不到底。
半晌,赵夫人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看来,你这次受伤,倒是因祸得福,长进了不少。”
“母亲过奖,女儿只是明白了,一味忍让,换不来尊重,只会换来变本加厉的欺凌。”
凌薇淡然回应。
赵夫人眼角微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
“好,很好。”
她点了点头,“李妈妈之事,我自会查证处置。
你既然身子不适,就好好回你自己院里养着吧,不必再住柴房了。
至于请安……”她顿了顿,“也暂免了,先把伤养好再说。”
这是……让步了?
不仅没有惩罚,还恢复了她的待遇,甚至免了请安?
祠堂里的下人们都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三小姐,竟然真的凭一己之力,逼得夫人退步了?!
沈玉茹更是瞪大了眼睛,几乎要尖叫出来:“母亲!
您怎么能……闭嘴!”
赵夫人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成功让她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凌薇心中冷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休战。
赵夫人此举是以退为进,既避免了此刻的正面冲突,也将她放在身边更方便监视和控制。
但她不在乎。
第一步,她赢了。
“女儿,谢母亲体恤。”
她再次屈膝,礼仪完美。
凌薇在云舒搀扶下,一步一步,从容地走出了那座压抑的祠堂。
夕阳的金辉洒在她苍白却沉静的侧脸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光晕。
身后是祠堂的阴影和赵夫人母女冰冷的目光,而前方,是她为自己挣来的第一方小小天地——那个记忆中偏僻、简陋,却暂时属于她自己的院落。
“小姐……我们……我们真的出来了?”
云扶着她,声音还在发颤,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和难以置信。
“嗯。”
凌薇轻轻应了一声,目光扫过这熟悉又陌生的侯府景致,心中没有任何波澜。
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可是小姐,夫人她……她会不会以后……”云舒依旧忧心忡忡。
“她不会明着来了,至少短期内不会。”
凌薇冷静地分析,“她摸不清我的底细,投鼠忌器。
接下来,会是暗地里的手段。”
云舒似懂非懂,但看着小姐如此镇定,她慌乱的心也渐渐安定下来。
回到那个只有一明两暗三间小屋,陈设简单的院子,原主的记忆涌现——这里是侯府最偏僻的“竹意苑”,常年无人打理,荒凉冷清。
但此刻,在凌薇眼中,这里却是她在异世界的第一个“据点”。
院子里,只有一个粗使婆子躲在角落里偷懒,见她们回来,吓了一跳,忙不迭地跑开了,显然是得了消息。
凌薇不在意这些,在云舒的伺候下,躺回了那张硬邦邦的床榻。
虽然环境依旧糟糕,但比起柴房的冰冷草堆,己是天上地下。
额角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身体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
但凌薇的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祠堂这一局,她利用了信息差(李妈妈的把柄、沈玉茹的心虚)和心理战(对家族声誉和沈玉茹亲事的威胁),成功破局。
但这远远不够。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没有钱,一切都是空中楼阁。
生母的嫁妆铺子……“云锦阁”绸缎庄,“芙蓉斋”胭脂铺……她必须尽快接触到自己最初的“启动资金”。
然而,赵夫人绝不会轻易放手。
她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赵夫人不得不同意她插手铺子事务的契机。
凌薇闭上眼,原主记忆中关于府内人事、产业零碎的信息,与她前世庞大的商业知识库开始交叉、碰撞、重组……一个模糊的计划,在她脑海中逐渐勾勒出雏形。
这个契机,或许可以从侯府内部寻找,比如……那座同样经营不善、属于公中的绣房?
她记得,云舒提到,侯府绣房正为一批重要订单发愁。
也许,她可以再“献”一次策?
但这一次,不能再像对李妈妈那样强硬,也不能像在祠堂那样被动反击。
她需要一场精心设计的、主动的“表演”,让赵夫人即便不甘,也只能顺着她划下的道走。
想到此处,凌薇嘴角微扬,露出一抹清冷的、属于猎手的笑意。
侯府这潭死水,是时候该掀起更大的风浪了。
而这一切,都将从她这间小小的“竹意苑”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