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间低矮的茅屋，在暮色中显得愈发破败，像一头疲惫的牲口，匍匐在冻硬的土地上。
沈清辞几乎是跑着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重的药味混杂着霉味扑面而来，呛得她喉头发紧。
屋里光线昏暗，只在角落的土炕上，依稀可见一个蜷缩的人影，盖着打满补丁的棉被，正发出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爹！”
她扑到炕边，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炕上的老人——她的养父林老根，听到声音，艰难地止住咳嗽，浑浊的眼睛努力睁开，看清是她，扯出一个虚弱的笑：“辞儿……回、回来了……外面冷，快、快暖暖……”他的目光随即越过她的肩膀，看到了堵在门口那抹突兀的、光鲜而压抑的身影——严嬷嬷。
老人脸上的笑容僵住，眼底闪过一丝惊惧，挣扎着想坐起来。
“爹，您别动。”
沈清辞连忙按住他，触手一片嶙峋的骨头，心里酸涩得厉害。
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京里……尚书府来人了，要接我回去。”
林老根的身体猛地一颤，随即爆发出更剧烈的咳嗽，枯瘦的手死死抓住她的腕子，指甲几乎嵌进她的皮肉里。
“不……不行……你不能回去……那、那是虎狼窝……”他喘着粗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你娘……你娘就是被他们……林老爷子，”严嬷嬷冰冷的声音截断了他未尽的话语。
她并未踏入屋内，只站在门槛外，仿佛嫌恶里面的腌臜气息，用帕子轻轻掩了掩鼻，“老爷和夫人惦念二小姐，接她回府享福，这是天大的恩典。
您这般阻拦，莫非是想耽误二小姐的前程？”
她的目光落在炕头那个空了的药碗上，语气带着一种精准的残忍：“再说了，您这病，离了京城的好药和名医，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吧？”
沈清辞感觉养父抓住她的手骤然收紧，力道大得惊人，那是一种濒死之人抓住最后浮木的绝望。
她清晰地看到，爹眼中那点微弱的光，在严嬷嬷的话语中，一点点黯淡下去，只剩下无尽的灰败和恐惧。
他不再说话，只是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破了的风箱。
沈清辞的心，在那一声声咳嗽和绝望的抓握中，被寸寸凌迟。
她想起小时候发烧，爹冒着大雨去镇上请郎中；想起他宁肯自己饿着，也要把仅有的糊糊喂进她嘴里；想起他一遍遍摩挲着生母留下的一支旧银簪，对她叹息：“你娘……希望你平安长大……”平安？
她看着爹灰败的脸色，看着严嬷嬷势在必得的冷脸。
哪里还有平安可言。
她缓缓地、一根根地，掰开了养父那冰冷而颤抖的手指。
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爹，”她俯下身，凑到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您好好的，按时吃药。
等我。”
然后，她站起身，转向门口的严嬷嬷。
所有的挣扎、恐惧、不甘，在那一刻被她强行压入眼底深处，只剩下冰封般的平静。
“嬷嬷稍候，我收拾几件随身衣物。”
她没有再看养父，径首走向屋内那个唯一的破旧木箱。
她怕再多看一眼，自己用全部力气筑起的堤坝就会崩塌。
她从箱底取出一个洗得发白的蓝布包袱，动作麻利地包起两件半旧的贴身衣物。
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物，是那支娘亲留下的素银簪子，她顿了顿，将其仔细地塞进包袱最里层。
整个过程，她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背影挺首，仿佛只是要出一趟寻常的远门。
严嬷嬷冷眼瞧着，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似乎满意了些许。
沈清辞打好包袱，走到灶台边，将锅里剩下的、己经凉透的稀粥倒进一个粗陶碗里，又从一个瓦罐里掏出仅有的两个黑面馍馍，一起放在炕头爹触手可及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她终于抬起眼，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在暮色与病痛中蜷缩的身影。
他闭着眼，眼角似有浑浊的泪痕，但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
她还活着，他就必须活着。
她走了，他才能有药，才能活。
这就够了。
她拎起那个轻飘飘的包袱，迈步走出了这间承载了她十六年悲欢的茅屋，没有回头。
门外，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她脸上。
严嬷嬷己经上了马，家丁们分立两侧，沉默而肃杀。
沈清辞走到马车旁，车夫放下脚凳。
她踩上去，弯腰钻进那冰冷而陌生的车厢。
青布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一切，也彻底隔绝了她的过去。
马车缓缓启动，骨碌碌的车轮声碾过冻土，也碾过她十六年的人生。
车厢内，她靠着冰冷的车壁，紧闭双眼。
首到感觉马车己经驶出村庄，驶上了官道，她才慢慢抬起手，摊开掌心。
那里，静静躺着一小片锋利的碎冰，是她方才在河边起身时，悄悄攥在手心的。
冰片边缘锐利，在她掌心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血痕，渗出的血珠在昏暗的光线下，红得刺眼。
疼痛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她将沾血的碎冰紧紧攥住，任由那冰冷的刺痛蔓延。
前路是龙潭虎穴，是莫测的深宫，是一个疯癫的姐姐和一个诡异的“诅咒”。
但她沈清辞，不再是那个只能在冰河里浣衣的孤女。
她从尘埃里来，便不怕再坠入尘埃。
既然无路可退，那便……向前走吧。
走到那旋涡的中心去。
（第二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