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未至,天光未亮,便有丫鬟端着一盆微温的清水和一套半新的素色衣裙进来,动作麻利却沉默,眼神低垂,不与她对视。
沈清辞沉默地洗漱,换上那身明显不合身、略显宽大的衣裙,料子比她穿惯的粗布柔软许多,却带着一股陈旧的、不属于她的熏香气味。
丫鬟手脚利落地为她梳了个简单的双丫髻,插上两支毫无纹饰的银簪,便垂手退到一旁。
一切都在无声中进行,仿佛她是一件需要被打理干净的物品。
严嬷嬷准时出现在门口,依旧是那身暗青锦缎,目光在她身上扫过,像是检查物品是否合格。
“走吧,老爷在书房等着。”
再次穿过那些曲折的回廊、幽深的甬道,白日的沈府更显庭院深深,楼阁重重。
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无一不彰显着主人的权势与富贵。
偶尔遇见几个匆忙走过的仆役,皆屏息静气,垂首疾行,不敢多看一眼。
书房位于府邸深处,环境更为清幽。
门前栽着几株耐寒的松柏,在冬日里依旧苍翠,却更添几分肃穆。
严嬷嬷在门外停下,微微躬身:“老爷,二小姐到了。”
“进来。”
里面传来一个低沉而威严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沈清辞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紫檀木门。
书房内光线适中,弥漫着书卷和墨锭的冷香。
一个身着赭色常服的中年男子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正执笔批阅着什么。
他并未抬头,仿佛她的到来,还不如纸上的一字一句重要。
这便是她的生父,礼部尚书沈文渊。
沈清辞垂下眼帘,依着昨日严嬷嬷临时强灌的礼仪,敛衽行礼,声音平稳无波:“女儿清辞,拜见父亲。”
沈文渊终于放下了笔,抬起眼。
他的目光,与严嬷嬷的审视不同,更像是一把冰冷的尺子,精准地丈量着她的身高、容貌、仪态。
那目光里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没有骨肉亲情的温度,只有纯粹的、近乎无情的评估。
“像。”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淡漠,“尤其是这双眼睛,与清漪几乎一模一样。”
他站起身,绕过书案,踱步到她面前。
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从今日起,你就是沈清漪。”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上位者发号施令的惯常口吻,“她会的琴棋书画,我会请最好的教习日夜教你;她的言行举止,你须得分毫不差地模仿。
她的喜好,她的习惯,甚至她走路时裙摆的弧度,你都要烂熟于心。”
他停在她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目光如炬,盯住她低垂的眼睫:“明白吗?
这是你如今唯一的价值。”
沈清辞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她保持着清醒和表面的顺从。
她依旧垂着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反问:“父亲,若我不愿呢?”
“不愿?”
沈文渊似乎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有冰凉的嘲讽和威压。
“你乡野那个养父的病,怕是离不了京城名医和那些昂贵的药材吧?
清漪若好不了,沈家便是欺君之罪,满门倾覆。
你觉得,到了那时,你和你在乎的那个人,能逃得过?”
他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中她最脆弱的地方。
养父咳嗽着吐血的模样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她所有的挣扎和不甘,在这***裸的威胁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原来,这不是选择,是交易。
用她的自由和未来,换她在乎的人一线渺茫的生机。
她缓缓抬起头,迎上沈文渊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温情的眼睛。
她努力模仿着记忆中画像上沈清漪那温婉的神情,扯动嘴角,露出一丝极其勉强、却力求完美的微笑。
“女儿……清漪,明白了。”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温顺,“我会学好规矩,替姐姐分忧,绝不敢有负父亲期望。”
沈文渊审视着她脸上那抹僵硬的笑,片刻,才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明白就好。
严嬷嬷会安排一切。”
他转过身,重新走向书案,不再看她,仿佛她只是一件己经交代完毕、无需再费心的工具。
“下去吧。”
沈清辞保持着那抹温婉的笑容,再次敛衽行礼,然后转身,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出了这间充斥着冷香与威压的书房。
门在身后合上。
廊下的冷风吹在她脸上,带走了一丝强装出的暖意。
她慢慢松开紧握的拳,掌心是被指甲掐出的几道深痕,隐隐渗出血丝。
她抬起头,望着被高墙切割成狭长一片的天空,灰蒙蒙的,看不到太阳。
从这一刻起,林清辞己经死了。
活着的,是即将成为“沈清漪”的影子。
(第西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