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极大。
不是那种缠绵的、富有诗意的春雨,而是夏末狂躁的、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冲刷殆尽的瓢泼大雨。
豆大的雨点砸在泥土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瞬间就能湿透行人的鞋袜,继而寒气钻心。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闷雷在云层深处滚过,像是巨兽压抑的喘息。
遮玉站在泥泞的山路尽头,看着不远处那座在雨幕中显得格外孤寂破败的道观。
她的白衣裙早己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却不失风骨的轮廓。
雨水顺着她鸦羽般的长发不断流淌,滑过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最终滴落在地,汇入泥泞。
她感觉不到冷,至少,不是肉体上的寒冷。
那种浸透骨髓的凉意,源自更深处——那片空茫的、丢失了过往的记忆之海。
她己经这样游荡了多久?
十年?
百年?
还是更久?
时间对她而言,失去了刻度,只剩下日升月落的重复,和足迹踏过山河的漫长。
她走过繁华的城镇,也穿过荒芜的野岭,见过生老病死,也遇过悲欢离合,却始终像一个局外人,无法真正融入这滚滚红尘。
心底那个巨大的空洞,日夜不停地呼啸着,提醒着她丢失了某种至关重要的东西。
眼前的道观,青瓦斑驳,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灰暗的砖石。
两扇朱漆木门颜色暗淡,门环锈迹斑斑,在风雨中微微晃动,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观前几棵老树被狂风暴雨蹂躏得枝叶零落,更添了几分萧索。
这里,似乎是这片荒僻山野中,唯一可以暂避风雨的所在。
遮玉略一迟疑,还是迈步走了过去。
赤足踩在冰冷的泥水里,留下浅浅的印痕,很快又被新的雨水填平。
她抬手,轻轻叩响了门环。
叩门声在滂沱雨声中显得微弱而迟疑。
等了片刻,门内传来轻微的响动,然后是“吱呀”一声,木门被拉开一道缝隙。
一张年轻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面孔探了出来。
那是个坐在木制轮椅上的青年,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面容清俊,眉眼间带着些许疏离和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的裤管有一截空荡荡的,昭示着他腿部的残疾。
雨水裹挟的风吹动他额前几缕墨黑的碎发,他的眼神锐利,在昏暗中快速打量了一下门外淋得湿透的不速之客。
“何事?”
他的声音清冽,如同山间冷泉,带着戒备。
遮玉微微垂下眼睫,雨水顺着她精致的下颌线滑落。
“雨大,能否借贵地暂避片刻?”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天生的柔婉,却又透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清冷,像隔着云雾传来的箫声。
青年目光在她湿透的白衣和难掩绝色的容颜上停留了一瞬,又看了看门外丝毫没有停歇迹象的暴雨,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将门拉开得更大些。
“进来吧。”
他操控着轮椅,无声地向后退开一段距离,让出空间。
“多谢。”
遮玉低声道谢,迈过门槛,走进了道观。
观内比外面看起来更加残破。
小小的庭院里杂草丛生,被雨水打得东倒西歪。
正中的大殿门窗紧闭,看不清里面供奉着什么。
领路的青年——谢常安,操控轮椅的动作熟练而安静,他将遮玉带到了侧面一间似乎是厢房的屋子。
屋里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光线微弱,勉强驱散了些许阴暗和潮湿之气。
一个看起来约莫十三西岁的少年正趴在桌子上,对着一本破旧的古籍抓耳挠腮,听到动静,立刻抬起头,露出一张尚带稚气、眉眼灵动的脸。
他看到遮玉,眼睛瞬间亮了一下,满是好奇。
“师兄,这位是?”
少年跳起来,声音清脆。
“避雨的路人。”
谢常安言简意赅,操控轮椅移到桌边,拿起一块干净的布巾,却不是自己用,而是递给了遮玉,“擦擦吧,莫着凉了。”
他的动作自然,带着一种不经意的体贴。
遮玉接过布巾,轻声再次道谢。
她慢慢擦拭着脸上的雨水和湿透的长发,动作优雅,即便一身狼狈,也难掩那份仿佛与生俱来的、不染尘埃的气质。
油灯的光晕在她脸上跳跃,勾勒出柔和的轮廓,长而密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如同晨露沾染在蝶翼之上。
少年慭欢是个活泼性子,凑过来,叽叽喳喳:“哇,姐姐你真好看!
像画里的仙女!
这雨可真大呀,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荒山野岭来了?
我叫慭欢,这是我师兄谢常安!
我们师父出门云游去啦,就我们俩看家!”
他一边说,一边手脚麻利地搬来一个有些旧的蒲团,用袖子擦了擦,“姐姐你快坐!”
遮玉依言坐下,将湿透的裙摆稍稍整理。
面对少年的热情,她有些不习惯,只是微微颔首,“我叫……遮玉。”
名字出口的瞬间,她心底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仿佛这个名字本身,也只是一个临时遮蔽真相的符号。
“遮玉?
真好听!”
慭欢笑嘻嘻地,又跑去角落的一个小泥炉边,拿起一个旧陶壶,“姐姐你肯定冷坏了,我去烧点热水,师父留了点粗茶,虽然不好,但暖暖身子也好!”
他说着,便开始熟练地生火,小小的身影在昏黄的光线下忙碌。
谢常安安静地坐在轮椅上,目光落在窗外连绵的雨幕上,似乎在出神。
他的侧脸线条清晰,鼻梁高挺,薄唇紧抿,带着一种不符合年龄的沉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郁气。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轮椅的扶手上轻轻敲击着,节奏平稳,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焦躁。
遮玉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房间。
陈设极其简单,一桌,两椅,一张简陋的木床,墙角堆着些杂物。
但有些细节引起了她的注意。
桌角放着一盏擦拭得极为干净的油灯,灯盏边缘没有丝毫油垢,显示出主人近乎苛刻的整洁。
靠近床铺的地面,有一小块区域的灰尘痕迹与其他地方略有不同,似乎之前长期放置过什么东西,最近才被移开。
而谢常安轮椅碾过地面时,在某个特定的位置,会发出极其轻微的、不同于石质地面的空洞回响。
这些细节细微得几乎可以忽略,但遮玉不知为何,却清晰地捕捉到了。
或许是因为她漫长的流浪,让她对环境的观察己经成了一种本能。
“遮玉姑娘从何处来?”
谢常安忽然开口,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遮玉身上,那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洞察的力量。
遮玉握着微温的粗陶茶杯,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壁的粗糙质感。
“……不记得了。”
她如实回答,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走了很久,不记得来路。”
这个答案显然出乎师兄弟二人的意料。
慭欢瞪大了眼睛,忘了扇火:“不记得了?
怎么会不记得呢?”
谢常安眼中也闪过一丝诧异,但他没有追问,只是淡淡地说:“世间多的是身不由己、前尘尽忘之人。
忘了,或许是另一种开始。”
他的语气里,似乎蕴含着某种深意,或者说是……同病相怜?
遮玉微微怔住。
另一种开始?
对她而言,没有过去,又何谈开始?
她就像无根的浮萍,只能随波逐流。
慭欢挠了挠头,似乎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继续用力扇着火,嘴里嘟囔着:“这雨怎么还不停啊……”小小的厢房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剩下屋外哗啦啦的雨声,慭欢扇火的声音,以及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土腥气、淡淡的香火味,以及少年刚烧起来的热水带来的微弱暖意。
遮玉捧着那杯逐渐变热的粗茶,感受着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温暖从掌心蔓延。
在这荒山野岭,破旧道观,避雨于陌生人的屋檐下,她久违地感受到了一丝……近乎虚幻的安宁。
尽管心底的空洞依然冰冷,尽管失去的记忆依旧迷雾重重,但此刻,至少可以暂时避开外面的狂风暴雨。
她抬起眼,目光掠过谢常安沉静的侧脸,慭欢忙碌的背影,最后落在那扇紧闭的、通往正殿的木门上。
这门后,供奉的又是何方神圣?
与这对看起来并不普通的师兄弟,又有怎样的关联?
这些念头如同水面的泡沫,一闪即逝。
对她而言,当下最重要的,只是这一方可以暂避风雨的屋檐,和手中这杯逐渐温热起来的、略带苦涩的粗茶。
未来的路依旧漫长而未知,但此刻,雨还在下,她还可以休息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