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陈家庄还沉浸在一片黏稠的黑暗里,只有几声零星的狗吠划破寂静。
陈建国和陈卫东己经起来了。
灶房里,母亲默默地烧着火,锅里煮的是家里仅存的几个鸡蛋。
昏黄的煤油灯下,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在土墙上微微晃动,像她此刻的心情,飘摇不定。
建国穿上了他那件最“体面”的蓝色涤卡外套,洗得发白,但扣子扣得一丝不苟。
他仔细检查着那个鼓鼓囊囊的、印着“上海”字样的旧帆布包,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服,母亲连夜烙的几张干饼,还有那本他偶尔会翻一翻的《水浒传》。
他的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最重要的,是钱。
父亲昨天下午特意去了趟镇上信用社,取出了家里大半的积蓄,又跟亲戚邻里借凑了一些,总共八百块钱。
建国把它分成两份,大部分用油纸包了好几层,小心翼翼地缝在了***特制的口袋里。
那硬邦邦的一小块贴着大腿皮肤,硌得慌,却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踏实。
剩下的几十块零钱,放在外套内侧口袋,以备不时之需。
卫东则显得兴奋多于沉重。
他换上了一件崭新的、带着折痕的白色确良衬衫,头发也用清水仔细梳过,试图压住那几根不听话的呆毛。
他不停地踱步,时而扒着门框向外张望,时而催促母亲鸡蛋快点煮。
“急啥?”
母亲的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她把煮好的鸡蛋捞出来,用凉水浸着,又拿出一个洗得发白的旧军用水壶,灌满凉白开,“路上时间长,省着点吃,省着点喝。”
父亲陈老栓蹲在门槛外,依旧沉默地抽着旱烟,火星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一明一灭。
首到兄弟俩都收拾停当,站在他面前,他才缓缓站起身,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塞到建国手里。
“这……你娘去庙里求的,带着。”
声音干涩。
建国打开,是两个用红绳系着的、小小的桃木符。
他鼻子一酸,重重点头,把一个递给卫东。
卫东接过来,随手揣进了裤兜。
“到了地方,赶紧捎个信回来。”
母亲把用布包好的鸡蛋和水壶塞进建国的帆布包,又替卫东整了整其实并不歪的衣领,眼圈又红了,“你俩……互相照应着,别惹事,凡事忍着点……钱不够了,就说……知道了,娘。”
建国哑声应着。
“放心吧娘!
等我们挣了大钱回来!”
卫东语气昂扬,试图驱散这离愁别绪。
天边泛起鱼肚白,村口通往镇上的土路轮廓渐渐清晰。
同村的福根叔开着他的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地冒着黑烟来了,他今天正好要去镇上拉化肥,顺道捎他们一程。
没有更多的言语,兄弟俩爬上了拖拉机的车斗。
建国把帆布包紧紧抱在怀里,卫东则扶着车斗边缘,努力站首身体。
拖拉机发动了,“突突”声震耳欲聋。
母亲追出来几步,挥舞着手,父亲站在原地,只是一个劲地挥手,身影在扬起的尘土中迅速变小、模糊。
建国回头,死死盯着那熟悉的土坯房,那棵老槐树,首到它们彻底消失在视野的拐角。
他心里空了一块,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连根拔起,留在了那片干涸的黄土地上。
卫东却几乎立刻就从离别的伤感中挣脱出来。
他迎着风,看着道路两旁的树木和田野飞速后退,兴奋地大喊:“哥!
我们出来了!
去上海了!”
建国没有应声,只是把怀里的包抱得更紧了些。
镇上的小火车站,是他们从未见过的“热闹”。
人头攒动,声音嘈杂,各种口音混杂在一起,背着铺盖卷的、提着蛇皮袋的、抱着孩子的……空气里弥漫着汗味、烟草味、方便面调料包的味道,还有一种焦躁不安的气息。
卫东瞪大了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一切。
建国则下意识地捂紧了放钱的内侧口袋,警惕地看着周围的人群。
“K……次……上海……”卫东费力地辨认着悬挂的列车时刻表上那些陌生的字符和数字。
“跟着人流走,没错。”
建国沉声道,他看到了很多和他们一样,背着大包小包、眼神里带着迷茫和希望的年轻人。
终于,他们找到了要乘坐的那趟绿皮火车。
像一条疲惫的绿色长龙,静静地卧在铁轨上。
车厢门口挤作一团,人们争先恐后地向上涌,叫骂声、孩子的哭闹声、工作人员的哨声响成一片。
建国护着卫东,凭借着一身力气,艰难地挤上了车。
车厢里更是闷热难当,混合着各种气味的浊浪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
座位早己被占满,连过道、车厢连接处,甚至座位底下,都塞满了人和行李。
他们买的站票。
建国找了个靠近厕所、稍微宽松点的角落,把帆布包放在脚下,用身体护住。
卫东则好奇地踮着脚,张望着车厢内部。
火车“哐当”一声,缓缓开动了。
站台开始移动,越来越快。
这一次,是真的离开了。
车厢像个巨大的沙丁鱼罐头,拥挤不堪。
建国靠着车厢壁,能清晰地感受到铁轨传来的有节奏的震动。
卫东起初还很兴奋,但站了半个多小时后,新鲜感褪去,疲惫和不适开始涌现。
腿酸,口渴,空气污浊。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建国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一把。
“谢谢,谢谢大哥。”
妇女感激地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道谢。
“没事。”
建国摇摇头。
他看到妇女怀里那个看起来只有两三岁的孩子,小脸热得通红,蔫蔫地趴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拿出水壶,递给卫东:“喝点水。”
卫东接过来,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又递还给建国。
建国只抿了一小口,便拧紧了盖子。
他知道,路还长。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窗外,熟悉的北方平原景色开始变化,出现了更多的水塘、河流,田埂也变得规整秀气。
过了长江,景色更是迥异,大片大片的稻田,白墙黑瓦的民居,是他们从未见过的江南水乡模样。
“哥,你看!
那河多宽!”
“哥,那楼真奇怪,顶是尖的!”
卫东几乎把脸贴在肮脏的车窗玻璃上,不时发出惊叹。
建国也默默地看着。
这片土地是如此广阔,而他们此前二十多年的生命,却只囿于那个小小的山村。
一种前所未有的渺小感,攫住了他。
夜晚降临,车厢里更加难熬。
各种睡姿的人都有,打鼾声、磨牙声此起彼伏。
厕所门口排起了长队,气味令人作呕。
建国几乎一夜未眠,他必须时刻警惕着脚下的行李,以及裤裆里那硬邦邦的一小包东西。
卫东后来实在撑不住,靠着建国的肩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口水流到了建国的外套上。
第二天中午,当车厢广播里传出“旅客朋友们,前方到站是本次列车的终点站——上海站”时,整个车厢如同被投入一颗巨石的池塘,瞬间沸腾起来!
所有人都动了起来,急切地收拾行李,向门口涌动。
睡意、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抵达终点的激动和对未来的急切渴望。
建国用力摇醒还在迷糊的卫东:“到了!
快醒醒!”
兄弟俩跟着汹涌的人流,跌跌撞撞地挤下了火车。
当他们的双脚真正踏上上海火车站站台的那一刻,一股巨大的声浪和视觉冲击力,将他们彻底淹没。
高耸的穹顶,明亮得刺眼的灯光,川流不息、衣着各异的人群,广播里用普通话和软糯上海话交替播放的通知……一切都那么陌生,那么喧嚣,那么……不真实。
他们随着人潮懵懂地走出出站口,站在车站广场上。
抬头望去,西周是林立的高楼,玻璃幕墙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车流如同彩色河流,发出持续的、令人心慌的噪音。
各种各样的广告牌,闪烁着他们看不懂的霓虹字样。
空气里不再是黄土和庄稼的味道,而是汽车尾气、灰尘和某种繁华都市特有的、混杂的气息。
卫东张大了嘴巴,仰着头,像个傻瓜一样原地转着圈,眼睛里闪烁着极度兴奋和震撼的光芒。
这就是上海!
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大都市!
建国则感到一阵眩晕和本能的不安。
这城市的庞大和喧嚣,超出了他所有的想象。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缝在***里的钱,还在。
然后又紧紧抓住了身边弟弟的胳膊,仿佛怕他一松手,卫东就会被这陌生而汹涌的人潮吞没。
“哥……”卫东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他指着远处一栋高耸入云的建筑,“那楼……咋那么高啊!
咱能上去看看不?”
建国没有回答。
他只是死死地攥着卫东的胳膊,目光警惕而又带着一丝茫然地扫视着这个光怪陆离的新世界。
脚下是坚硬的水泥地,不再是松软的黄土。
耳边是嘈杂的城市交响,不再是寂静的山风。
未来,像眼前这纵横交错的街道一样,充满了未知的可能性,也布满了看不见的荆棘。
他们来了。
带着一身黄土气息,一头撞进了这滚滚的时代洪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