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邮件来了。裁员。我没了。我叫李狗蛋。这名字是我爷起的，说贱名好养活。我读了大学，
进了城，在写字楼里敲键盘，我以为我早就不是李狗蛋了，我是David Li。现在，
David Li死了。李狗蛋回来了。我背着个破包，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树还在，
树洞里塞着烂泥。几个小孩跑过去，指着我喊：“看，城里回来的二流子。”我没理他们。
我腿肚子发软，一步一步往家挪。不是大悲大痛，就是心里头堵着一块湿棉花，沉，闷，
透不过气。我看着自家那扇歪歪斜斜的木门，觉得那块棉花又大了一圈。“狗蛋回来了？
”我妈从屋里出来，手里还拿着个瓢。她看着我，眼睛里全是东西，但就是没掉下来。“嗯。
”我把包扔在地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搓着手，“饿了吧？我给你下碗面。
”我爸坐在门槛上，抽着旱烟，一言不发。烟雾缭绕，我看不清他的脸。面端上来了。
一大碗，上面卧着两个荷包蛋，还有几片葱花。“吃吧。”我妈说。我拿起筷子，
扒拉了两口，眼泪就掉进碗里了。我赶紧低下头，使劲往嘴里塞。那面条，又咸又涩。
吃完饭，我躺在自己那张小床上。床板硬，硌得我慌。我盯着房梁，上面有个蜘蛛网，
一只蜘蛛正在上面爬来爬去。我李狗蛋，二十六岁，大学文凭，三年工作经验，现在，
一无所有。第二天，天刚亮，我就起来了。我跟我爸说：“爸，我想养鸡。
”我爸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掉了下来。“养鸡？”“嗯。”“城里待不下去了？
”“待不下去了。”他没再说话，站起来，走到院子里，指了指东边那块荒地。“那块地，
给你。自己搭个棚子。”说干就干。我找来竹竿，找来油毡，叮叮当当，一通忙活。
这活儿我在城里没干过，手上很快就起了泡。干活就是干活。没那么多想头。我钉钉子，
就想着把这钉子钉进去。我铺油毡，就想着别漏雨。中午，赵小翠端着个碗过来了。
她靠在篱笆上，一边吃一边看我。“哟，这不是我们村的大秀才吗？怎么，
在城里敲键盘敲腻了，回来体验生活了？”她嘴上不饶人，人长得不赖。大眼睛，长辫子，
皮肤是太阳晒出来的健康色。我没理她，继续敲我的钉子。“喂，跟你说话呢。
”她把碗里的最后一口饭吃完，“养鸡？你行不行啊？别到时候鸡没养活，自己先饿死了。
”我把锤子一扔，站起来，瞪着她。“我行不行，关你屁事。”她噗嗤一声笑了。
“脾气还不小。行，你养，我等着看你的笑话。”她说完，扭着腰就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
心里那块湿棉花，好像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有点痒。2我骑着我爸那辆破三轮，
去了镇上的孵化场。老板是个胖子，叼着烟，眯着眼打量我。“要多少？”“一百只。
”“公母都要？”“都要。”他带我去看鸡苗。一堆毛茸茸的黄球，挤在一起，叽叽喳喳。
我蹲下来，挨个看。这些小东西，看着都差不多。就在我准备随便抓一百只的时候，
我看见它了。它躲在角落里，比别的鸡苗都小一圈，毛色也不是纯黄，
上面带着一点点淡淡的、说不出来的颜色，像是彩虹的影子。我伸手把它抓了起来。
它在我手心里抖，抖得厉害。“这只不行。”胖子老板说，“体格太弱，养不活的，
白送你都不要。”我没说话，把它揣进了兜里。“我就要它。”最后，
我装了一百只健康的鸡苗，外加我兜里那只病歪歪的“小彩虹”。回到家，
我把鸡苗都放进新搭的棚子里。那只小彩虹，我单独给它弄了个小纸箱，放在我床边。
我给它喂水，喂碾碎的小米。它不吃，就闭着眼缩在角落里。我妈过来看了一眼。
“这鸡怕是活不了。”“能活。”我说。我也不知道哪来的信心。我就是觉得，它跟我一样，
都是从好地方被踢出来的，都得活下去。赵小翠又来了。这次她没端碗，
手里拿着根狗尾巴草。“哟，还真养上了。”她探头探脑地往鸡棚里看，“一百只？
你这野心不小啊。”她一眼就看到了我床边的纸箱。“这是什么？宝贝呢？
”她伸手就要去摸。“别动！”我一把打开她的手。她“嘶”了一声，缩回手，瞪着我。
“李狗蛋，你打我？”“我没打你，是怕你给它吓死了。”“切，一只小鸡，金贵着呢。
”她撇撇嘴，但还是没再碰。她蹲下来，看着纸箱里的小东西。“这鸡……毛色有点怪。
”“嗯。”“你从哪儿弄来的？”“镇上。”“老板没说这是什么品种？”“说养不活，
白送的。”赵小翠没说话了。她就那么看着，眼睛里闪着光。过了半晌，她站起来。
“李狗蛋。”“干嘛？”“你要是能把这只鸡养活，我就……”“就怎么样？”她脸一红，
扭头就跑。“就佩服你！”声音飘在院子里，像蚊子叫。我看着她的背影，
又看了看纸箱里的小东西，心里那块湿棉花，好像被太阳晒了晒，没那么沉了。
3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喂鸡，清鸡粪，给鸡棚消毒。
那群小鸡长得飞快，没几天就满院子跑。叽叽喳喳，吵得人头大。而我床边那只小彩虹，
还是老样子，瘦小，不爱动。我有点急了。这天晚上，我把它从纸箱里捧出来，放在手心里。
“小东西，你得吃饭啊。你要是死了，我多没面子。”它睁着黑豆似的眼睛看着我，不叫，
也不动。我叹了口气，回屋抓了把生米，放在它嘴边。它竟然啄了两下。我大喜过望，
又弄了点水给它喝。它慢慢地吃，慢慢地喝。从那天起，它开始吃东西了。虽然吃得很少，
但总算是在吃了。赵小翠还是天天来。她不再嘲笑我，有时候还会帮我喂喂鸡。
她最喜欢看那只小彩虹。“它好像又长了一点点。”“嗯。”“你看它脖子上的毛，
好像有点发绿。”“是吗？”我凑过去看。果然，在灯光下，它脖子那圈绒毛上，
泛着一层淡淡的绿光。“真好看。”赵小翠说。她的头发扫过我的胳膊，痒痒的。
我赶紧往后缩了缩。“你一个姑娘家，天天往我这跑，像什么样子。”她白了我一眼。
“我来看看我的‘佩服’不行吗？再说了，这村里除了你这儿，还有哪儿好玩？
”她说得理直气壮。我没办法，只好由着她。小彩虹越长越奇怪。它的毛不再是单一的黄色，
而是开始出现各种颜色。红的，蓝的，绿的，紫的……就像有人拿画笔在它身上画过一样。
但那颜色很淡，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只有我和赵小翠知道。这是我们俩的秘密。“狗蛋，
你说它会不会是只凤凰？”赵小翠托着下巴，一脸向往。“胡说八道。”我嘴上这么说，
心里却也犯嘀咕。这东西，确实不像普通的鸡。它的叫声也不同。别的鸡都是“咯咯哒”，
它偶尔会叫一声，声音清亮，像吹哨子。我李狗蛋以前觉得自己特别，现在，
我觉得我养的这只鸡，可能真的特别。我拿手机上网查。“鸡毛变色是什么原因？
”“基因突变。”“鸡叫声像鸟叫是什么原因？”“品种问题。”查来查去，也没个所以然。
我关掉手机，看着在院子里踱步的小彩虹，心里冒出一个念头。我，李狗蛋，
是不是要时来运转了？4小彩虹长大了。它不再瘦小，身形修长，
比院子里所有的公鸡都漂亮。它的羽毛，在阳光下会流动着五彩的光。不是那种俗气的亮，
是一种很润、很内敛的光。它成了鸡群里当之无愧的王。那些大公鸡，看见它都绕着走。
它每天早上打鸣，声音还是那么清亮，能传出二里地。村里人开始注意到了。
最先来的是王大柱。王大柱是我们村有名的刺头，好吃懒做，还爱占小便宜。他背着手，
在我鸡棚外转了一圈又一圈。“狗蛋，你这鸡，有点门道啊。”“普通鸡。”“普通鸡？
”他嘿嘿一笑，“普通鸡能有这毛色？你老实说，是不是用什么药水染的？搞出去卖高价？
”我气不打一处来。“王大柱，你嘴巴放干净点。我李狗蛋再不济，也不干那缺德事。
”“是吗？”他斜着眼，“那让我进去瞧瞧。”“不欢迎。”“嘿，你这小子！
”他就要往里闯。我一把拦住他。“再往前一步，别怪我不客气。
”我们俩就在鸡棚门口杠上了。赵小翠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王大柱，你欺负人啊？
人家狗蛋好不容易养几只鸡，你跑来捣乱？”王大柱看见赵小翠，脸色缓和了一点。“小翠，
我这不是好奇嘛。再说了，我这也是为他好，这要是染色的鸡，吃下去要出人命的。
”“出人命也轮不到你管。”赵小翠把我往旁边一拉，自己挡在前面，“赶紧走，
别在这儿碍眼。”王大柱脸上挂不住，悻悻地走了。他走的时候，回头瞪了我一眼，
那眼神里全是嫉妒。从那天起，关于我养了只“妖怪鸡”的流言，就在村里传开了。有人说，
我这鸡是从山里捡的，有灵性。有人说，我这是被城里的老板骗了，回来搞什么基因实验。
更离谱的，说我这鸡是凤凰，吃了它的肉能长生不老。来我家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我烦不胜烦，只好把鸡棚的门锁了。赵小翠倒是很高兴。“狗蛋，你火了。”“火个屁。
”我把钥匙揣进兜里，“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别这样嘛。”她摇着我的胳膊，
“这说明你的鸡不一样。你等着吧，好日子要来了。”我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
心里那块湿棉花，好像被她给拧干了，变得松快起来。也许，她说的是对的。5好日子没来，
麻烦先来了。这天晚上，我睡得正香，突然听到鸡棚里一阵乱响。我心里一惊，
抓起手电筒就往外跑。到了鸡棚门口，我看见门锁被撬了，门虚掩着。我推开门，
手电筒一照。王大柱正拿着个麻袋，在追小彩虹。小彩虹在鸡群里上蹿下跳，
王大柱扑得满头大汗。“王大柱！你干什么！”我大吼一声。王大柱被我吓了一跳，
手里的麻袋掉在地上。“狗蛋……你，你怎么起来了？”“我再不起来，
我的鸡都被你偷光了！”我气得浑身发抖，冲上去就给了他一拳。他捂着脸，蹲在地上。
“我……我就是想借你的鸡用用……”“借？你这叫偷！”“不是……”他支支吾吾，
“是村长家的儿子，他女朋友明天过生日，想要只特别的鸡，他……他给了我五百块钱，
让我来弄一只……”我真是气笑了。“为了五百块钱，你干这种事？
”“我……我这不是没钱嘛……”就在这时，小彩虹突然飞了起来。它落在了鸡棚的顶上，
冲着王大柱，发出一声长长的鸣叫。那声音，跟以前完全不一样。高亢，清越，
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威严。王大柱吓得一***坐在地上。紧接着，怪事发生了。
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叶子，开始无风自动，哗哗作响。天空中，原本晴朗的夜空，
竟然飘来一朵乌云，正好罩在我家院子上空。然后，下雨了。豆大的雨点，
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可怪就怪在，这雨只下在我家院子里，院子外面，滴雨未下。
王大柱连滚带爬地跑了。我站在雨里，浑身湿透，目瞪口呆。我抬头看着鸡棚顶上的小彩虹。
它在雨中，羽毛上的色彩仿佛活了过来，流动着，闪烁着，就像……就像电视里演的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