篱笆门在林晚照背后吱呀一声合上时,她听见屋里传来破风箱似的咳嗽。
那声音像被石头砸中的老桦树,一下下撞得土坯墙都跟着颤。
她肩头的玉米面袋子“咚”地砸在地上,反手扣上门闩的手还沾着代销点秤杆上的木渣,却比平时快了三倍——爹又在硬撑着下炕了。
“别动!”
她几乎是扑过去的。
灶房和里屋只隔道布帘,掀起时带得煤油灯晃了两晃,昏黄的光里,林深正撑着炕沿往下挪,灰布裤管滑到脚踝,露出瘦得只剩皮的小腿。
他咳得整个人都佝偻起来,喉结在松弛的脖颈上剧烈滚动,像要把肺叶都咳出来。
林晚照两步跨到炕边,手掌按在他肩胛骨间。
那骨头硌得她掌心生疼,比山里最嶙峋的石头还硬。
“爹!”
她声音发颤,另一只手去扶他后背,“我不是说了等我回来?
你这病歪歪的身子,摔着怎么办?”
林深咳得说不出话,抬手抓她手腕。
他的指甲缝里还嵌着今早削松明子时留下的木屑,糙得扎人。
等那阵咳潮退下去,他才哑着嗓子笑:“我就想……看看你带啥回来。”
林晚照鼻子一酸。
她弯腰把他抱回炕上,棉絮从炕席破洞里钻出来,沾在他裤腿上。
去年冬天他还能扛半扇野猪进灶房,如今连坐首都要扶墙——自从那场暴雨里救了迷山的知青,他在岩洞里淋了整宿,这痨病就像附了身,一天比一天重。
“我带了好东西。”
她转身去灶房,特意把尾音扬得轻快。
背篓里的玉米面袋子蹭着她后腰,半瓶酱油在竹篮里晃出细碎的响。
她把装肉的碗往碗柜里放时,故意碰得碗沿“当啷”响,“李婶给了盐,刘收购员挑的五花肉,肥瘦匀得很。”
里屋传来掀被子的窸窣声。
林深探出头,目光落在她沾着泥的裤脚上:“没遇着野物?”
林晚照正往铁锅里舀水,听见这话手顿了顿。
今早在鹰嘴崖下那丛蕨菜后面,她分明看见新鲜的野猪蹄印——三指宽的蹄瓣,泥里还嵌着半根猪毛,红褐的,像晒干的血。
她绕了半座山才找到那片没被糟蹋的蕨菜,手心现在还留着攀藤时刮的血痕。
但她只是低头搅了搅锅里的水,玉米面糊的碎粒在水面打着旋:“顺当得很。
山雀子都没惊飞几只。”
林深盯着她的手。
她切肉的刀在菜板上“笃笃”响,肉片薄得能透见灯影,像秋天的桦树皮。
他突然吸了吸鼻子:“肉香了。”
“加了李婶给的盐。”
林晚照把姜片拍碎扔进锅,油星子“滋啦”溅在她手背上,她却像没知觉似的,“爹你闻闻,是不是比上次香?
上次没盐,肉都寡淡。”
“照儿。”
林深的声音突然低下来,“王老拐今儿去收购站了。”
切葱的刀停在半空。
林晚照抬头,看见他盯着灶膛里的火苗,皱纹里全是阴影:“说女人进山坏了规矩,山神要收人。
他瘸腿是早年偷挖参遭的报应,如今倒说起别人来了。”
“那他咋不去跟山神讲理?”
林晚照把葱段扔进锅,汤面上腾起白雾,模糊了她的眉眼,“山神要真生气,先收他那条瘸腿——上个月我见他蹲石墩子上,裤脚都沾着泥,也不知是又摔了还是让野狗啃的。”
林深突然笑了,咳得又弯下腰,可那笑是从肺里透出来的,带着点他年轻时打猎得手的爽利:“你这嘴……倒像你娘。”
林晚照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她娘的银簪还贴着心口,凉丝丝的。
她转身从裤腰里摸出个布包,油纸上的褶皱里还沾着收购站的秤星灰。
三十张一块的纸币摊开时,煤油灯的光在纸面上跳,像落了满桌的萤火虫。
“蕨菜卖的。”
她把钱推到林深手边,“明天去供销社,给你买止痛片——张大夫说那药能压咳嗽。
再给李婶还半袋面,她前儿给的盐,不能白拿。”
林深的手指悬在钱上,抖了两抖才落下。
他摩挲着纸币边缘,像在辨认老猎枪的枪膛纹路:“上个月我卖半扇狍子,才二十五块……还是搭了张皮子的情分。”
“我挑的蕨菜嫩。”
林晚照盛了碗玉米糊递过去,“刘收购员说,叶子卷得像猫耳朵的最金贵,他收了三斤半。”
林深接过碗,却没喝。
他盯着她发顶的麻花辫,那辫子扎得紧实,发梢还沾着山丁子树的碎叶——是今早钻灌木林时蹭上的。
他抬手,指腹轻轻碰了碰辫梢,像在碰刚出壳的雏鸟:“照儿……山里难,可你走出来了。”
林晚照的眼眶热了。
她低头搅着锅里的肉,汤勺碰着锅沿,“当”的一声。
窗外的山风掀起布帘,吹得煤油灯忽明忽暗,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叠成模糊的一团——像极了十年前的冬夜,她蹲在灶前烧火,他在旁边补猎网,影子也是这样缠在一起。
等肉炖得软烂时,月亮己经爬上东山。
林晚照把炕桌擦了又擦,粗瓷碗里盛着白花花的肉片,玉米糊上飘着油星。
林深吃了小半碗,就靠在炕头首喘气,可嘴角还沾着肉汁,笑出了褶子。
“睡吧。”
林晚照收拾碗筷时,他己经歪在被子里,声音含糊得像梦话,“明儿……我教你认野山参的须子。”
林晚照把最后一点肉汤倒进陶罐,盖严了收进碗柜。
她替他掖了掖被角,煤油灯的光映着他蜡黄的脸,忽然觉得他鬓角的白发比今早更多了。
山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松针的香气,她听见他的呼吸渐渐匀了,像远处溪涧的流水。
夜里,她躺在炕尾。
铺盖是她新晒的,还带着太阳的味道。
父亲的呼吸声就在头顶,一下,两下,像敲在她心尖上的鼓点。
她摸了摸枕头下的钱,又碰了碰颈间的银簪。
窗外有夜鸟扑棱棱飞过,影子掠过窗纸,像片被风卷走的叶子。
山那边传来一声狼嚎,悠长,清远。
林晚照翻了个身,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和着父亲的呼吸,一下,两下,像在应和山风的节奏。
明天要去供销社买止痛片,要给李婶还面,要去后山坡看看那片蕨菜还能不能再采一茬……迷迷糊糊中,她想起今早蹲在岩缝里采蕨菜时,看见的那株野芍药。
粉嘟嘟的花苞藏在绿叶里,像谁悄悄别在山坳里的花。
等过些日子,等爹的咳嗽轻些了,她要采一束回来,插在窗台上的破瓷罐里。
月光漫过窗棂,洒在炕沿上。
林晚照闭了眼,父亲的呼吸声像首摇篮曲,轻轻托着她沉入梦乡。
夜更深时,林晚照在炕尾翻了个身。
父亲均匀的呼吸声像山溪淌过鹅卵石,一下下漫过她心尖。
她摸向枕头下那个布包,指尖却先碰到了颈间的银簪——不知何时,它从衣领滑了出来,凉意贴着锁骨,像母亲当年拍她背时的手。
煤油灯芯结了朵小灯花,她轻轻挑亮,银簪便在暖黄的光晕里现了形。
簪头那朵灵芝刻得极细,菌盖边缘的褶皱像被风揉过的绢,连菌柄上几丝纹路都清晰可辨。
母亲苏梅总说,灵芝是山的眼睛,藏在腐木旁、苔藓里,“寻它得蹲下来,把耳朵贴在地上,听山在喘气的地方”。
十岁那年她跟着母亲钻过三道山梁,最后是母亲把银簪插在灵芝旁的树杈上,说“照儿记着,好东西要留记号,下回再来,山会给你留着”。
指腹蹭过簪身的划痕,那是去年冬天她替父亲补猎网时,针锥不小心划的。
她对着银簪轻轻吹了口气,浮尘簌簌落在炕席上,恍惚间又看见母亲蹲在松树下,蓝布衫沾着松脂,回头朝她笑:“照儿快来,这儿有株赤芝,比你巴掌还大。”
“娘,”她对着银簪低语,声音轻得像落在窗纸上的月光,“下回进山,我去鹰嘴崖后的老桦树林找找。
你说过那里腐殖土厚,灵芝爱长……等找着了,我晒成干,给爹熬汤喝。”
窗外传来第一声鸟鸣时,林晚照己经起了炕。
她往灶里添了把松枝,火光映得墙上年画里的胖娃娃红了脸。
锅里的苞米粥咕嘟冒泡,她揭开锅盖,白气裹着米香扑出来,迷了眼。
转身时瞥见里屋的布帘动了动,父亲的咳嗽声闷在被子里,比昨夜轻了些——许是止痛片起了效?
檐下的竹匾早备好了。
她把新采的榛蘑一个个摊开,深棕的菌盖像小伞,菌褶里还沾着松针碎屑。
山风掠过,带着晨露的凉,蘑菇的鲜香混着松脂味,在檐下打了个旋。
“照丫头!”
李婶的声音裹着奶香气飘过来。
她怀里的小闺女正啃着手指,花布兜兜上沾着米糊,见了林晚照便扑腾着要抱。
李婶把孩子往她怀里一塞,自己凑近竹匾,指甲盖点着最大的那朵蘑菇:“乖乖,这蘑头茬就长这么瓷实?
我家那口子去南山转三回,就捡着两把指甲盖大的。”
林晚照颠了颠怀里的小闺女,孩子肉乎乎的手揪住她的麻花辫:“李婶你看这树。”
她抬下巴指了指院角那棵老红松,树皮上有道半尺长的抓痕,“松鼠啃松塔时爱挑腐木多的林子,它们扒拉过的地方,蘑长得旺。
昨儿我见松树下有新松塔壳,顺着找,在腐叶堆里扒拉出小半筐。”
李婶蹲下来,用枯枝拨拉蘑菇:“怪不得你总说‘山有山的道’……哎对了,”她突然压低声音,眼睛往院外瞄了瞄,“王老拐昨儿在后山摔了个***墩儿,裤裆都蹭破了。
他说是踩了你插的松枝——就那种带松针的枝子,你平时标记路线用的。”
林晚照给小闺女理了理被角,孩子正把她的银簪当玩具拨弄:“他总说我坏了规矩,山神要收我。
这回倒成山神护着我了?”
“可不咋的!”
李婶拍了下大腿,又赶紧捂住嘴看了看里屋,“他瘸腿那回,说是偷挖参遭了报应,现在倒赖上你插的松枝。
你猜他媳妇咋说?
说那松枝上的松针还绿着,分明是山神扎他的眼!”
林晚照望着远处山林。
晨雾正从山坳里漫上来,像谁打翻了奶罐,把松树林浸得湿漉漉的。
她想起今早路过鹰嘴崖时,在岩缝里看见的野芍药,花苞比昨夜又鼓了些,粉得像要滴出水来。
山不说话,可它记得谁春天给它拔过挤占松苗的灌木,谁冬天给饿瘦的狍子留过玉米,谁采蘑菇时只摘半朵,留菌根好让来年再长。
小闺女突然咯咯笑起来,把银簪举到她眼前。
簪头的灵芝在晨雾里泛着微光,像山的眼睛,正温柔地望着她。
“照丫头?”
李婶碰了碰她胳膊,“晌午来我家喝菜粥?
新腌的酸菜,给你留了碗底的脆梗。”
“好。”
林晚照应着,低头替小闺女系好兜兜带。
檐下的榛蘑在风里轻轻摇晃,菌盖尖上的露珠落下来,“啪”地砸在竹匾上,惊飞了停在篱笆上的麻雀。
她蹲下来,开始数晾干的榛蘑。
第一朵,第二朵……数到第七朵时,院外传来脚步声。
李婶的声音突然低了,像片被风吹偏的云:“哎照丫头,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