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六年的深冬,雪下得正紧。沈青黛跪在沈府的青石板上,
单薄的夹袄根本挡不住穿骨的寒风。她面前是父亲沈万堂,手里捏着张纸,
墨迹被怒火熏得发焦。“你可知罪?”沈万堂的声音比院外的寒风还冷。青黛的牙打着颤,
不是因为冷,是因为那纸休书。三天前,她被夫家荣府以“不贞”为由送回,
荣少爷在喜宴后第三日便暴毙,荣老爷一口咬定是她克死了儿子,
还说她嫁入前便与戏子有染。“爹,女儿没有……”“住口!”沈万堂将休书摔在她脸上,
“荣家已放出话,若不处置你,便要告到官府,说我沈家教女无方,勾结伶人,秽乱门庭!
”青黛拾起那张纸,指尖冻得发紫。她想起三年前,
荣少爷在戏园后台撞见她给师兄送绣好的戏袍,当时他看她的眼神就带着钩子。
她更想起嫁入荣府那晚,荣少爷醉醺醺地说:“你以为我娶你,是看上沈家门第?
只不过看你这张脸好看罢了,到了我荣家,连条狗都不如,你要摆正自己的位置,
这幅清高劲做给谁看。”寒风卷着雪沫子打在她脸上,青黛突然笑了,
笑得眼泪都冻成了冰碴:“爹要如何处置女儿?”沈万堂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只剩狠厉:“家丑不可外扬。你既已不是荣家妇,便也别做沈家女了。
后院那口枯井,是你最好的归宿。”两个家丁架起青黛往后院拖,
她的绣花鞋在雪地上拖出两道血痕。路过西厢房时,她看见母亲扒着窗缝哭,
却连一声求情都不敢说。也是,母亲不过是父亲的第三房,自身难保,
哪敢护着她这个“败坏门风”的女儿。枯井口盖着块厚重的石板,家丁掀开石板,
一股腐臭的寒气扑面而来。青黛挣扎着回头,看见沈万堂站在廊下,背着手,
像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我沈青黛,”她的声音穿透风雪,带着血的腥气,
“定要让你们,沈、荣两家,血债血偿!”家丁一脚踹在她膝弯,青黛直直坠入黑暗。
下落时,她的手指勾住了井壁的一道裂缝,指甲整片剥落,血珠滴在井底的积水上,
漾开一圈圈暗红的涟漪。井底没有水,只有厚厚的淤泥,散发着陈年的腐朽。
青黛没有立刻死去,她能感觉到骨头一根根断裂,意识却异常清醒。她想起十岁那年,
父亲请来的绣娘教她绣鸳鸯,说女子的命,就像这绣线,再鲜艳,也得被框在布面上,
由着人摆布。她当时不服气,偷偷在鸳鸯的翅膀下绣了只自由的蝴蝶,
结果被绣娘告到父亲那里,挨了顿好打,罚跪了整整一夜。原来,女子的命,连绣线都不如。
绣线断了能重接,她的命,断了,就只能烂在这口枯井里。弥留之际,
她摸到怀里藏着的半块胭脂。那是表哥送她的,说等她嫁了好人家,用这胭脂,特别称她。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胭脂抹在自己的眉心,血混着胭脂,像一朵开在地狱里的花。
“我怨……我恨……”最后一口气咽下时,井口的石板被重新盖上,将漫天风雪和人间,
彻底隔绝在外。三年后,沈府。沈万堂最近总睡不安稳。
先是荣老爷在自家花园里被毒蛇咬了,不治身亡;接着是荣家的二少爷,
在酒楼喝酒时突然发疯,跳窗摔死,死前一直喊着“青黛饶命”。如今,轮到沈府了。
先是后厨的菜刀无故飞出,砍伤了帮厨的手;再是夜里总能听见后院传来女人的哭声,
凄凄惨惨,听得人头皮发麻。沈万堂请了道士来做法,道士在院子里摆了法坛,
念了三天三夜经,却在最后一晚,被什么东西拖进了枯井,第二天只在井口找到了半截道袍。
“老爷,要不……把那口井填了吧?”管家战战兢兢地提议。沈万堂坐在太师椅上,
脸色蜡黄。他不是没想过,但每次靠近后院,就像有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拉扯他,
耳边还会响起青黛临死前的诅咒。他不信鬼神,可接二连三的怪事,由不得他不信。“去,
把夫人和少爷都叫到前厅来。”沈万堂捏紧了茶杯,指节泛白。他只有一个儿子,沈明轩,
今年刚满十六,是他的命根子。无论如何,他得保住儿子。沈夫人带着沈明轩赶来,
沈夫人是沈万堂的正房,当年青黛被拖去枯井时,她就站在沈万堂身边,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此刻她脸色发白,紧紧抓着沈明轩的胳膊:“老爷,到底出什么事了?”“别问了。
”沈万堂沉声道,“明轩,你收拾东西,明日就去你舅舅家避避,没我的话,不许回来。
”沈明轩一脸茫然:“爹,家里到底怎么了?我听说……是三姐姐回来了?
”他口中的三姐姐就是青黛。当年他年纪小,只知道姐姐被送走了,却不知道她死得那么惨。
“胡说什么!”沈万堂呵斥道,“不过是些邪祟作祟,过些日子就好了。”正说着,
前厅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股寒气裹着雪沫子灌了进来。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晃,
墙上的影子扭曲成各种怪异的形状。“爹,娘,哥哥……”一个幽幽的声音响起,
听得人骨头缝都发寒。沈万堂猛地抬头,看见门口站着个穿青灰色夹袄的女子,
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脸色青白,正是沈青黛的模样。“鬼!有鬼啊!
”沈夫人尖叫着躲到沈万堂身后。沈明轩吓得腿都软了,却还是壮着胆子问:“三姐姐?
真的是你吗?”青黛没有看他,目光直直落在沈万堂和沈夫人身上。她缓缓抬起手,
那只手惨白浮肿,指甲早已脱落,露出森森白骨。“爹,您还记得这口枯井吗?
”她的声音像是从井底传来,带着淤泥的腥气,“女儿在下面待了三年,
每一天都在数着您的日子。”沈万堂抓起桌上的砚台就朝她砸去,砚台却穿过她的身体,
砸在门上,碎成了两半。“逆女!休得放肆!”他色厉内荏地喊道。青黛笑了,笑声凄厉,
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放肆?比起你们当年对我做的事,我这点放肆,算得了什么?
”她的身影突然消失,下一秒,沈夫人发出一声惨叫。众人看去,
只见沈夫人的脖子上凭空出现一道红痕,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勒住,她张着嘴,
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球凸出,活活被勒死了。“夫人!”沈万堂目眦欲裂,
却吓得浑身发抖,连一步都挪不动。沈明轩哭喊着扑过去,却只抱住了沈夫人冰冷的尸体。
他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青黛:“三姐姐,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娘她……”“她无辜吗?
”青黛的声音冷得像冰,“当年我被拖去枯井时,她就站在旁边,看着我被活活摔死,
连一声求情都没有,哦不,是带着点愉悦看着我跌入井下。她享受着正房夫人的尊荣,
对我的苦难视而不见,这样的人,也配谈无辜?”沈明轩被问得哑口无言,他想起小时候,
青黛总偷偷给他塞好吃的,还教他放风筝。可他也记得,父亲罚青黛跪雪时,
母亲不许他去求情,说那是“败坏门风的孽障”。“弟弟,”青黛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多了一丝复杂,“你当年还小,我不怪你。但沈家和荣家欠我的,我要一笔一笔讨回来。
”说完,她转向沈万堂,身影渐渐变得清晰,身上的夹袄渗出暗红色的血,
眉心那点胭脂红得像要滴下来。“爹,轮到你了。”沈万堂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
狠狠刺向自己的大腿,痛呼一声,似乎想用疼痛驱散恐惧。“青黛,爹知道错了!
爹给你立牌位,给你厚葬,求你放过爹吧!”“立牌位?厚葬?
”青黛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在井底烂成泥的时候,你在哪?
荣家少爷玷污我名节的时候,你在哪?你只在乎你的名声,你的家产,你的儿子!我沈青黛,
在你眼里,从来都只是一件可以随意丢弃的东西!”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整个沈府都在摇晃,
门窗“砰砰”作响,像是有无数冤魂在冲撞。沈万堂突然看见满地都是血,
枯井的淤泥从门缝里涌进来,将他的脚死死缠住。“不!不要!”他拼命挣扎,却越陷越深。
青黛缓缓走向他,每走一步,脚下就开出一朵血红色的花。“我在井底的时候,每天都在想,
若有来生,我定要让你尝尝被人踩在脚下的滋味。可现在我才明白,对你们这种人来说,死,
才是最大的解脱。我要让你活着,活在无尽的恐惧里,日夜听见我的哭声,看见我的模样!
”她伸出惨白的手,按在沈万堂的头顶。沈万堂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头发瞬间变得雪白,脸上布满皱纹,
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和绝望,却偏偏死不了。“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青黛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永生永世的折磨。”说完,她的身影渐渐变淡,
化作无数细小的光点,消散在空气中。前厅的油灯恢复了平静,
地上的血迹和淤泥也消失无踪,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只有沈万堂瘫在地上,
形同枯槁,嘴里不停念叨着:“饶了我……饶了我……”沈明轩看着父亲凄惨的模样,
又看了看母亲的尸体,终于明白,有些债,不是一句“错了”就能还清的。他默默走出沈府,
外面的雪还在下,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沈府,要没落了。半年后,
荣家也呈败落的趋势,但荣家毕竟是大的府邸,请了道士,青黛道行毕竟有限。
沈万堂被关在沈府的后院,每天对着那口枯井发呆,时而哭,时而笑,成了远近闻名的疯子。
有人说,在月圆之夜,还能看见沈府后院有个穿青灰色夹袄的女子,坐在枯井边,
对着月亮梳头。她的眉心,一点胭脂红得耀眼,像一朵终于得以绽放的花。
而那些曾经欺凌过女子的人,夜里总会梦见一口枯井,井里有双眼睛,冷冷地看着他们,
让他们夜不能寐,直至精神崩溃。没人知道沈青黛去了哪里,或许是魂归地府,
或许是化作了山间的风,水中的月,但故事一直在口耳相传,甚至有些女子会自发的拜祭她,
希望她能为自己夺回公道。宣统元年的暮春,城南的破庙里弥漫着草药和腐臭混合的气息。
李晚樱躺在稻草堆上,胸口的伤口还在渗血。三天前,她被荣家的恶奴拖到这里,
只因撞见荣家二少爷荣启山强抢邻村的姑娘。那畜生不仅打断了她的腿,
还在她胸口划了一刀,骂她“多管闲事的贱丫头”,丢在这里等死。意识模糊间,
她看见个穿青灰色夹袄的影子在眼前晃。那影子眉眼清秀,脸色却青白得吓人,
眉心一点胭脂红得像血。“你想活吗?”影子开口,声音轻飘飘的,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晚樱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疼,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她当然想活,她还有娘要养,
还有仇没报——荣启山那个畜生,还有包庇他的荣家,都该下地狱!“我可以让你活。
”影子蹲下身,冰凉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但你要借我一副身子。我帮你报仇,
帮你照顾你娘,替你过完本该属于你的人生。而你,可以看着我,
看着那些人是怎么付出代价的。”晚樱的眼泪涌了上来。她知道这影子不是人,可此刻,
这双带着彻骨寒意的眼睛,却比世间任何人都更像救赎。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眨了眨眼。
影子笑了,眉心的胭脂愈发红艳。“好,成交。”一股冰冷的气息突然钻进晚樱的胸口,
伤口的剧痛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种奇异的轻盈。她感觉自己的意识在往上飘,低头时,
看见“自己”缓缓坐了起来——那具原本奄奄一息的身体,此刻眼睛亮得惊人,
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沈青黛活动了一下新的身体,腿骨断裂处传来钝痛,
但比起枯井里的三年,这点疼根本算不了什么。她低头看着胸口的刀伤,
指尖抚过皮肉翻卷的伤口,那里还残留着荣启山的刀气,粗野又肮脏。
“荣家……”她轻声念着这两个字,眼底翻涌着百年不化的寒冰,“真是阴魂不散。
”三天后,一个瘸腿的姑娘出现在荣府后门。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手里拎着个篮子,
里面是刚采的野菜。“我找荣二少爷。”姑娘抬起头,正是借了李晚樱身体的沈青黛。
她脸上沾着泥,眼神却透着股倔强,像株在石缝里拼命生长的野草。门房上下打量她一番,
啐了口唾沫:“哪来的叫花子,也配找我们二少爷?滚!”“我有东西要给他。
”青黛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里面是支银簪。那是她用从破庙里找到的碎银,
托人打制的,样式普通,却足够引人注意。门房眼睛一亮,刚要伸手去拿,
青黛却猛地合上布包:“这是二少爷掉的东西,我得亲手还给他。”正拉扯间,
荣启山摇摇晃晃地从里面出来,身后跟着两个狐朋狗友,嘴里还哼着小曲。他看见青黛,
先是皱眉,随即认出她来,脸上露出淫邪的笑:“哟,这不是那个多管闲事的小丫头吗?
命还挺硬,居然没死。”青黛垂下眼,声音低低的:“二少爷,您的簪子掉了。
”荣启山瞥了眼布包,哪里是什么他的簪子,分明是这丫头想攀附他。他玩心大起,
故意凑近,一股酒气喷在青黛脸上:“想要赏钱?跟我进来,把爷伺候舒服了,别说银簪,
金簪都给你。”荣二少爷被青黛道那双眸子吸引了,像是一汪深泉,危险却又引人靠近。
旁边的狗友们哄笑起来,门房也谄媚地附和:“还不快谢谢二少爷?”青黛抬起头,
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狠厉,随即又低下头,装作害怕的样子:“我……我只想要点钱,
给我娘治病。”“进来就有钱。”荣启山不耐烦地拽住她的胳膊,将她拖进了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