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岭的熊罴怪来的时候,是下午未时。
那家伙确实对得起“怪”这个字——身高近两丈,浑身黑毛如钢针,脑袋比水缸还大,一双铜铃眼瞪得滚圆,咧开的嘴里露出两排黄黑的獠牙,肩上扛着根碗口粗的铁棍,走一步,山路都要抖三抖。
他没进书院,就在门口停下了,蒲扇大的巴掌往木门上一拍。
“哐当”一声,那本就老旧的木门应声而裂,木屑纷飞。
“沈砚!
出来!”
熊罴怪的吼声像炸雷,震得树叶哗哗往下掉,“你这酸儒,竟敢说什么众生平等?
俺告诉你,人就是俺们妖精的口粮,这是天经地义!
你敢教他们反抗,是活腻了不成?”
书院里,正在喝粥的“学生”们都停了下来。
二柱子吓得脸都白了,攥着粥碗的手首哆嗦。
红肚兜娃娃却叉着腰站起来,小奶音气冲冲地喊:“你这黑毛怪,嗓门大了不起啊?
吓到夫子怎么办!”
熊罴怪低头瞅了瞅她,嗤笑一声:“哪来的小屁孩,也敢管你熊爷爷的事?
再废话,把你也一起炖了!”
“你敢!”
三足金乌猛地张开翅膀,金色的火焰在羽毛间跳动,“这是无妄书院,岂容你撒野!”
“一只扁毛畜生,也配跟俺叫板?”
熊罴怪抡起铁棍,就朝金乌砸去,“今日俺不仅要拆了这破书院,还要把这里的人啊妖啊,全抓回去当储备粮!”
金乌尖叫一声,扇动翅膀躲开,金色火焰如雨点般落下。
熊罴怪却不怕,他皮糙肉厚,火焰落在身上,只燎焦了几根黑毛,反而激起了凶性:“好!
正好饿了,先烤只鸟尝尝!”
眼看就要打起来,沈砚从槐树后走了出来。
他手里还拿着那卷竹简,走到门口,看着熊罴怪,声音依旧平静:“这位朋友,为何要拆我的书院?”
熊罴怪见他出来,暂时停了手,上下打量着沈砚,眼神里满是不屑:“你就是沈砚?
看起来跟条细狗似的,也敢妄谈大道?
俺问你,你凭什么说人与妖平等?
人弱妖强,弱肉强食,这是天道!”
“天道是什么?”
沈砚反问,“是你手里的铁棍,还是你口中的‘强弱’?”
“当然是!”
熊罴怪得意地扬了扬铁棍,“俺力气大,俺就能吃人;你没力气,就该被俺捏死!
这就是天道!”
“那我问你,”沈砚看着他,“你小时候,是不是也被更强的妖精欺负过?
是不是也怕过猎人的弓箭?”
熊罴怪一愣,铜铃眼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怒道:“胡说!
俺生来就厉害!”
“是吗?”
沈砚微微一笑,“我听说,黑风岭的老熊罴,也就是你母亲,当年为了护你,被山君打死了——山君比她强,按你的道理,她就该被吃,你为何至今还在记恨山君?”
这话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熊罴怪的心里。
他猛地咆哮一声,双目赤红:“你敢提俺娘!”
铁棍带着风声,首取沈砚面门。
这一棍下去,别说凡人,就是一般的妖精也得被打成肉泥。
二柱子吓得闭上了眼,白蛇和金乌想拦己经来不及。
可就在铁棍离沈砚不到三尺时,一道黑影闪过。
“嘭!”
一声闷响,铁棍被硬生生架住了。
是那修罗战将刑天。
他不知何时站到了沈砚身前,一只蒲扇大的手稳稳抓住了铁棍,另一只手握着腰间的骨刀,眼神冰冷地盯着熊罴怪:“在这儿,不准伤人。”
熊罴怪使劲想把铁棍抽回来,却发现那只手像铁钳一样,纹丝不动。
他又惊又怒:“你是哪来的野东西,敢管俺的事!”
“修罗刑天。”
壮汉言简意赅,手上微微用力。
“咔嚓”一声,那根碗口粗的铁棍,竟然被他捏出了一道裂痕。
熊罴怪这下是真的怕了,他能感觉到对方体内那股比山君还要恐怖的煞气,那是真正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凶戾。
“还有俺!”
三足金乌也飞了过来,金色的火焰在它周身熊熊燃烧,“这书院是俺们的地方,你想撒野,先过俺这关!”
白蛇青衫飘动,折扇开合间,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带着淡淡的毒性:“熊罴兄,何必动怒?
坐下听夫子讲一课,再做打算如何?”
红肚兜娃娃也跑过来,小手一扬,一道红光闪过,熊罴怪脚下突然冒出一圈藤蔓,将他的脚踝缠了个结实。
“哼,绑住你,看你还怎么凶!”
熊罴怪看着围上来的“学生”,又看了看始终平静的沈砚,突然觉得手里的铁棍变得无比沉重。
他不怕单打独斗,可这些家伙……有上古金乌,有千年蛇妖,还有个气息恐怖的修罗,甚至连那个小娃娃都不好惹。
最重要的是,他们眼里的愤怒,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夫子。
这让他想不通。
一个凡人,凭什么?
“让他进来吧。”
沈砚的声音再次响起。
刑天松开了手,金乌收起了火焰,白蛇撤去了毒雾,红肚兜娃娃哼了一声,也解开了藤蔓。
熊罴怪愣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你说弱肉强食是天道,”沈砚看着他,“可今日,你比我强,他们却护着我。
这是不是也该算一种‘道’?”
熊罴怪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进来喝碗粥吧。”
沈砚侧身让开,“粥还热着。
至于你说的道理,我们可以慢慢讲。”
阳光透过裂了缝的木门照进来,落在沈砚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熊罴怪看着他,又看了看那些虽然戒备却没有再动手的“学生”,鬼使神差地,竟跟着沈砚走了进去。
他庞大的身躯挤进门框时,又碰掉了几块木屑,可这次,他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
厨房的粥还在锅里温着,沈砚给他盛了一大碗,粗瓷碗在他手里像个玩具。
熊罴怪捧着粥碗,坐在书院最角落的位置,看着沈砚重新拿起竹简,开始讲下午的内容——讲“义”,讲“信”,讲“有所为有所不为”。
周围的“学生”们听得认真,偶尔有人提问,沈砚耐心解答,仿佛刚才的冲突从未发生。
熊罴怪喝着粥,那粥很普通,就是南瓜和小米熬的,可他却觉得,比自己抓的山珍海味都要顺口。
他听不懂那些道理,只觉得沈砚的声音不吵,像山涧的流水,慢慢淌过心里某个从未被触动过的地方。
他想起小时候,娘也是这样,一边给他舔舐伤口,一边用粗糙的爪子拍着他的背,说:“崽啊,别总想着打架,安安稳稳过日子不好吗?”
那时候他不懂,只觉得娘胆小。
可现在,看着书院里这些形形***的“学生”,听着那平和的书声,他忽然有点明白,娘说的“安稳”,是什么意思了。
夕阳西下,书声停了。
沈砚收拾好竹简,又开始扫地。
这次,没人抢,熊罴怪看着他弯着腰,一下一下地扫着,突然站起来,瓮声瓮气地说:“俺……俺来扫。”
沈砚看了他一眼,递过扫帚。
熊罴怪笨拙地接过,巨大的手掌握着小小的扫帚,动作滑稽,却很认真。
二柱子看着他,偷偷笑了。
白蛇摇着扇子,眼里带着笑意。
刑天依旧面无表情,可嘴角似乎比平时柔和了些。
沈砚站在老槐树下,看着这一幕,轻轻咳嗽了两声,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黑风岭的熊罴怪,终究是坐下听了一课。
或许他明天还会觉得“弱肉强食”是对的,或许他后天还会去抓山鸡野兔,但至少此刻,他放下了铁棍,拿起了扫帚。
这就够了。
道理,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
就像这书院里的青石板,被无数双脚踩过,被无数次擦拭,才变得如此光滑。
无妄书院的门,明天依旧会敞开。
来者皆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