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总是这般缠绵悱恻,细密如丝,似愁绪萦绕心头,无休无止。
青石板路在雨的轻抚下,渐渐浮起一层缥缈银雾,如梦似幻,仿若将整个世界都笼罩进了一个朦胧的仙境之中。
阿飞把药篓轻轻往檐下推了推,动作间,篓中药草的气息微微逸散,与这潮湿的雨气相融。
他倚着门框,目光透过那如帘般垂落的雨丝,怔怔出神。
檐角,雨滴不间断地坠落,砸在青石地面,溅起小小的水花,仿若岁月的鼓点,敲打着他的心弦。
屋内,铜炉里的杜若散发着淡雅香气,丝丝缕缕,与雨水浸润过的苔藓那独特味道交织在一起,在小小的药庐里氤氲弥漫,缓缓晕染成一片湿漉漉、满是诗意的梦境。
阿飞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的气息顺着鼻腔滑入肺腑,让他的思绪也随之飘远,往昔的记忆,如同这弥漫的雾气,在脑海中渐渐浮现。
午时三刻,天色如墨,雨势未减。
静谧中,一阵微弱却急切的呼救声,穿透雨幕,悠悠传来。
“公子!
求您救救它!”
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几分哀求,在这雨中显得格外突兀而揪心。
紧接着,一个身着鹅黄襦裙的少女,不顾一切地撞破雨幕,匆匆奔来。
她发丝凌乱,几缕湿漉漉的碎发贴在白皙脸颊,更衬得面色有些苍白。
怀中紧紧抱着一只白犬,白犬身躯微微颤抖,鲜血顺着它的皮毛,不断往下淌,洇红了少女水红的披帛,那殷红之色,在这雨幕中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少女跑得太急,发间银蝶步摇剧烈乱颤,每一下晃动,都在檐下灯笼昏黄光线的映照下,洒落细碎光芒,恰似银河中的星辰,不经意间倾洒而下,落在阿飞那身素净的青衫袖口,瞬间点亮了一方黯淡。
阿飞听到呼救,回过神来,目光第一时间落在少女怀中的白犬身上。
他快步上前,蹲下身子,指尖轻轻触到白犬颈侧时,动作微微一顿。
常年与伤病打交道的他,一眼便看出这伤口绝非寻常犬斗所致。
三道爪痕又深又长,深可见骨,边缘整齐且利落,倒像是被锋利武器精准划开。
他心中一凛,不经意间瞥见少女腰间缀着的双鱼白玉,玉质温润,雕工精细,那缠绕的鎏金丝绦,处处彰显着不凡,分明是大户人家才有的装扮。
“取我的紫檀药箱来。”
阿飞很快恢复镇定,不动声色地将白犬从少女怀中接过,小心翼翼地安置在一旁的竹榻上。
竹榻在白犬的重量下,发出轻微 “吱呀” 声。
他转身,从桌上拿起银针,在烛火下轻轻淬炼,银针瞬间淬出冷光,在昏黄烛光中闪烁,仿若寒夜星辰。
“姑娘如何称呼?”
他一边准备着救治,一边轻声问道,声音温和,似要驱散少女眼中的惊慌与担忧。
“宋清欢。”
少女忙不迭回答,话语中带着喘息。
她急忙掏出一方绣着木樨花的帕子,轻柔地擦拭白犬染血的皮毛,动作满是疼惜。
随着她抬手,腕间一只翡翠缠丝镯滑出衣袖,镯子色泽碧绿,水头十足,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我在荷塘边捡到它时,正瞧见几个黑衣人往芦苇荡里去。”
她微微皱眉,眼中闪过一丝惧意,显然回想起那一幕仍心有余悸。
窗外,惊雷毫无征兆地炸响,仿若天崩地裂,震得窗棂簌簌作响。
受惊的白犬突然抽搐着睁开眼,那瞳仁竟是琉璃般的浅金色。
阿飞手中的银针瞬间悬在半空,他望着白犬的眼睛,仿若看到了另一个神秘世界。
在雨打窗棂的嘈杂声中,他清晰地听见自己沉寂了十八年未曾加速的心跳,此刻竟剧烈跳动起来,震得胸腔生疼,仿若要冲破这具躯壳。
“需要七日。”
阿飞稳了稳心神,将艾草缓缓填入青铜熏炉。
青烟袅袅升腾,在朦胧烟雾中,他悄然掩去眸中暗涌的复杂情绪。
“每日未时来换药,不可让伤口沾水。”
他的语气恢复平静,仿若刚刚内心的波澜从未发生,只是专注于交代着救治的注意事项。
宋清欢轻轻解下披风,小心翼翼地裹住白犬,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起身时,发梢残留的茉莉香,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拂过阿飞执针的手。
那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瞬间萦绕在阿飞指尖,让他心头微微一颤。
他望着宋清欢转身,踏入雨中,身影在雨幕中渐渐远去,首至消失不见。
良久,阿飞缓缓抬起手,指腹轻轻摩挲着腰间那枚己经褪色的青玉扳指。
扳指上蟠螭纹的缺角,在他指尖摩挲下,触感熟悉而又陌生,那缺角处,独留着一段被岁月尘封的故事,此刻,在这雨夜,随着宋清欢的出现,悄然在他心底泛起涟漪。
“公子,要派人去调查这个姑娘的来历吗?”
不知何时,旁边的药童轻声提醒道。
药童的声音打破了沉默,阿飞如梦初醒,目光从远处收回。
他这才发现,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只薄胎茶杯,茶杯薄如蝉翼,在灯光下,仿若一朵盛开在春日枝头的娇花,散发着柔和光芒。
杯中茶汤,色若琥珀,澄澈透亮,袅袅升腾的热气,仿若山间萦绕的晨雾,丝丝缕缕,带着阵阵沁人心脾的茶香。
阿飞缓步行至药桌前,身姿优雅,仿若清风拂柳。
他微微俯身,皓腕轻抬,茶杯与桌面触碰的瞬间,发出一声极轻极柔的 “叮”,那声音清脆悦耳,仿若黄莺在春日枝头的一声清啼,又似远处古寺传来的一记幽渺钟声,在这静谧的药庐中,悠悠回荡。
茶杯稳稳落于药桌上,周遭摆放的草药,或叶片舒展,似在诉说着生机;或根茎盘曲,仿若藏着岁月的秘密。
茶杯与草药相映成趣,恰似一幅古朴的画卷,散发着岁月沉淀的独特韵味。
阿飞沉吟片刻,轻声命令道:“叫兰秀坊的兄弟去调查一下,这不是平常人家的姑娘,小心些为好!”
话语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与谨慎。
“明白了,公子!
今晚就能知晓一切了!”
药童朱九儿听闻,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与跃跃欲试。
他身形灵动,飞的一跃,竟从窗口翻了过去,动作敏捷得如同一只轻巧的狸猫。
这一翻,不小心将收纳支起窗户的竹竿碰倒在地上,竹竿落地,发出 “哐当” 一声脆响。
阿飞望着朱九儿离去的方向,笑骂道:“还是这么浮躁,带把伞啊?
记得带些桂花糕回来,要南门口阿兰家的。”
声音里满是无奈与宠溺,仿若在说一个调皮捣蛋却又让人疼惜的孩子。
“知道了,阿兰家的桂花糕最香了!”
朱九儿的声音从远处飘来,带着几分欢快,在雨幕中渐渐消散。
在静谧的药庐之中,阿飞安然端坐。
他身着月白锦袍,质地轻柔,似是流淌的月光倾洒在身,更衬得他身姿清瘦,气质如仙。
案几上,古籍摊开,书页微微泛黄,散发着岁月的气息。
他修长手指轻轻捻着书页,动作舒缓而优雅,目光专注,似沉浸在书中的玄妙天地,外界的一切都无法干扰他。
一旁,茶盏袅袅升腾着热气,茶香悠悠弥漫,与屋内药香相互交融,形成一种独特而宜人的气息。
窗外,春雨如丝,细密地织就一幅朦胧水幕,轻敲着窗棂,似在低吟浅唱一首古老的歌谣。
雨丝偶尔飘入,带着清新凉意,润泽了案边几缕书简,书简上的字迹,在这润泽下,仿若也有了生命,微微晕染开来。
阿飞偶尔抬眸,望向窗外,眼眸仿若藏着春波,在这春雨与茶香萦绕的药庐,时光仿若也沉醉其中,缓缓流淌,只留下这诗意的一隅,成为他心灵的栖息之所。
苏州的夜,总是来得那么措不及防。
春雨如油,密密麻麻地洒落,将整个苏州城都笼罩在一片雨雾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公子,我回来了,这是你要的桂花糕!”
朱九儿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伴随着轻轻的敲门声。
阿飞起身,快步走到门前,抬手开了门。
雨水裹挟着寒气,瞬间涌入屋内,他却浑然不觉,目光径首落在朱九儿手中黄皮油纸包裹的桂花糕上。
他顺手接过,脸上露出一抹笑意,道:“肚子叫了半天了,就等着你带的桂花糕了!”
接过包裹时,他用手触到,黄皮油纸还是热的,显然是朱九儿一路兜在怀里带回来的,这份细心,让他心中一暖。
朱九儿将伞收拢,放到窗边的架子上挂着,一边挂一边说到:“辛亏红姑娘借了把伞给我,要不就成落汤鸡咯。”
话语中带着几分庆幸。
阿飞打趣道:“叫你带伞,你不带,急急忙忙的,下次叫红姑娘不借你伞了,成落汤鸡才好,长长记性!”
脸上虽是调侃,语气却满是关切。
阿飞修长手指轻启黄皮油纸,动作优雅得如同在揭开一件珍贵的宝物。
油纸刚一打开,桂花糕的甜香瞬间逸散开来,弥漫在整个药庐之中。
那甜香浓郁醇厚,带着桂花特有的馥郁,瞬间驱散了屋内的寒意与潮湿。
他优雅拈起一块,放入口中,轻咬一口,细腻的口感在舌尖化开,香甜的味道顺着味蕾蔓延至全身,他的神色悠然,仿若沐浴在桂香清风之中,整个人都沉浸在这美妙的滋味里。
阿飞咽下口中的桂花糕,这才开口道:“查得怎么样了?
你要来一块不,味道很正的!”
说着,将桂花糕往朱九儿面前递了递。
朱九儿摆了摆手,语气深沉道:“查到了,宋清欢实为景和帝嫡系遗孤,其母为景和帝最宠爱的柔妃。
景和十七年,北狄大军压境,赵家叛乱,局势危急。
景和帝为保血脉,命贴身侍卫总管陆昭将刚满月的柔妃与***秘密送出皇宫。
逃亡途中,柔妃不幸染血崩逝,陆昭为留下皇室最后的希望,将玉玺碎片藏入襁褓,而后将女婴托付给江南盐商宋家。
宋氏夫妇为避耳目,将女婴记作亲生女儿,取名清欢。
但是陆昭的下路却怎么也查不到!”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阿飞的表情,只见阿飞听到此处,拈桂花糕的手指猛地停了下来。
屋内,烛火突然爆开一朵灯花,“噼啪” 一声,在这寂静的氛围中显得格外响亮。
阿飞的手指不自觉地捏成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的思绪,在朱九儿的话语中,又飘远了。
二十年前,名震江湖的林庄主,因私藏与前朝皇族关系紧密,遭满门抄斩。
阿飞永远记得那个雪夜,寒风凛冽,大雪纷飞。
父亲神色凝重,将他扮作哑仆,藏在运冰车里,送出了城。
那夜的雪,冰冷刺骨,他蜷缩在运冰车中,听着外面隐隐传来的喊杀声,心中满是恐惧与绝望。
后来有江湖传言,林庄主被赵家叛军包围时,他的咽喉处透着七枚骨钉,死状惨烈。
恍惚间,阿飞好像看见了乾坤门前飘摇的龙旗,在血雨里肆意飞舞,龙旗上的血迹,殷红刺目,仿若在诉说着王朝的兴衰。
三百庄人,为了他的逃亡,用血肉铺就了一条血路。
那个总爱把糖糕分给他的大哥哥,平日里笑容温暖,却倒在了赵家叛军的刀下,最后化作乱葬岗的鸦群哀鸣。
当赵家叛军追杀至江南时,受了箭伤的鬼医莫三,背着他逃到了苍梧山。
他们在蛇窟里泡了三天三夜,阴暗潮湿的蛇窟,弥漫着腐臭气息,无数蛇虫在身边游走。
从那以后,世间少了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多了个尝遍百草的行医者。
雨打芭蕉声里,夜己深。
雨滴不断敲打着芭蕉叶,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声响,似在为这一段尘封的往事伴奏。
朱九儿见阿飞呆住,默默走上前,轻轻给阿飞披了件衣服。
阿飞却浑然不觉,依旧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中,久久无法自拔,那回忆中的伤痛与沧桑,在这雨夜,被无限放大,如同窗外那无尽的雨幕,将他紧紧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