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川机场的冷气开得太足,陆柚裹紧了身上的薄外套,背着半旧的双肩包,像只被雨淋湿的猫,慢吞吞地跟着人流往外挪。
出口处的电子屏闪烁着陌生的韩文,广播里的韩语播报像拧成一团的线,绕得他太阳穴发疼。
他没戴眼镜,整个世界都蒙着一层毛玻璃似的模糊——来往行人的脸是色块,指示牌的字是扭曲的线条,连空气里飘着的咖啡香,都带着股说不清的疏离感。
出发前老妈塞给他的韩语手册被揉成一团塞在口袋里,他此刻连掏出来的力气都欠奉。
来接他的人说会举牌子,可他眯着眼扫了三遍,也没在攒动的人头里找到“陆柚”两个字。
首到一个身影逆着人流朝他走来,他才迟钝地停下脚步。
那人很高,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水洗牛仔裤,浅棕色的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额前碎发垂下来,遮住一点眉毛。
走近了才发现,他眼睛很亮,笑起来的时候会弯成两道月牙,带着点少年气的腼腆。
他在陆柚面前站定,先是鞠了一躬,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张折叠的纸条,展开来递给他。
纸上是用黑色马克笔写的字,笔画歪歪扭扭,却很用力——“崔胜澈,接你”。
是中文。
陆柚盯着那三个字看了两秒,点了点头。
这就是金敏圭在微信里说的“来接你的练习生”。
崔胜澈看到他点头,眼睛弯得更厉害了。
他伸手想去拎陆柚脚边那个最重的行李箱,动作很自然,像是经常帮人做事。
陆柚下意识地往回拽了拽,摇摇头,用中文说:“不用,我自己来。”
崔胜澈愣了一下,显然没听懂,但看他的动作也明白了意思,只是坚持着把箱子提了起来,朝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转身往机场外走。
他步子迈得不算快,偶尔会回头看一眼,确认陆柚跟上了,才继续往前走。
陆柚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拎着箱子的背影,心里那点不情愿像泡了水的海绵,慢慢胀起来。
来之前他查过Pledis,知道这公司不算顶流,但好歹也是出过几个组合的正规公司,怎么派来接人的练习生穿得这么……普通?
连件像样的外套都没有。
出了机场大厅,午后的阳光劈头盖脸砸下来,带着潮湿的热气。
崔胜澈把他领到一辆黑色保姆车旁,拉开车门,用韩语说了句什么,尾音轻轻上扬,听起来像是在问“可以上车吗”。
陆柚弯腰坐进后座,靠窗的位置还留着点阳光的温度。
崔胜澈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绕到副驾驶坐了进去。
司机是个中年男人,朝陆柚点了点头,发动了车子。
车窗外的风景一点点往后退。
最开始是密密麻麻的高楼,玻璃幕墙反射着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后来渐渐变成低矮的公寓楼,墙面上爬满了爬山虎,阳台上晾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再往后,连房子都变得稀疏起来,路边出现了大片的草坪,偶尔有戴帽子的老人牵着狗慢慢走。
陆柚靠在车窗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包带。
包里装着老妈塞的常用药,还有两包没拆封的辣条——她说“韩国伙食肯定吃不惯,备着点”。
他现在有点想念那股辣条味了,至少那是熟悉的。
车里很安静,崔胜澈和司机偶尔会说两句韩语,声音不高,像怕吵到他。
陆柚偷偷抬眼从后视镜看了看,发现崔胜澈正看着窗外,侧脸的线条很柔和,下颌线却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清晰。
他忽然想起金敏圭说的“SEVENTEEN预备成员”,这就是以后可能要一起训练的人?
看起来……不太像会跳舞的样子。
“你……”陆柚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打破沉默,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说什么呢?
“你好”他会,但接下来呢?
总不能一首对着空气发呆。
他掏出手机,想看看有没有信号,却发现屏幕上只有“无服务”三个字。
老妈特意给他开通的国际漫游,看来是白花钱了。
不知过了多久,车慢慢停了下来。
崔胜澈先下了车,绕到后座打开车门,指着前方的一栋楼,用韩语说了句什么,语气里带着点期待。
陆柚跟着下车,脚刚落地,就被眼前的景象钉在了原地。
那是一栋六层的小楼,墙皮斑驳得厉害,露出里面灰扑扑的水泥,像是被雨水泡过好几遍。
二楼的位置挂着块招牌,上面写着“Pledis Entertainment”,字母“E”和“T”己经掉了一半,剩下的几个字歪歪扭扭,被风一吹,整块招牌都晃悠悠的,像是随时会砸下来。
楼前的空地上堆着几个破纸箱,不知道装着什么,旁边还有个生锈的铁架子,上面爬满了干枯的藤蔓。
墙角的地方甚至长出了青苔,绿油油的一片,看着就潮乎乎的。
这……是公司?
陆柚使劲眨了眨眼,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戴眼镜看错了。
他在国内刷到的娱乐公司,要么在***的写字楼里,电梯锃亮,前台小姐穿着套装;要么有独立的园区,练习室的镜子能照出人影,地板光脚踩上去都不沾灰。
可眼前这栋楼……怎么看都像是快要拆迁的老厂房,还是被遗弃了好几年的那种。
他甚至能想象到里面的样子:昏暗的走廊,掉漆的楼梯扶手,墙角堆着没人管的杂物……光是想想,他后脖颈就冒起一层鸡皮疙瘩。
崔胜澈看他站着不动,拎着行李箱往楼里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看他,脸上的笑容淡了点,眼神里带着点困惑,像是在问“怎么了”。
陆柚往后退了一步,摇了摇头。
不去。
这地方别说待三个月,他连三分钟都不想多待。
老妈肯定是被那个金敏圭骗了,什么“包吃包住专业训练”,分明是把他往火坑里推。
他现在只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想想怎么买张回国的机票——大不了回去被老妈骂一顿,总比在这破楼里发霉强。
“我……”他张了张嘴,想说“我要走”,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中文,“我不进去了。”
崔胜澈显然没听懂,但看他往后退,也明白了几分。
他放下行李箱,快步走回来,伸手想去拉陆柚的胳膊,动作很轻,像是怕吓到他。
“别碰我!”
陆柚猛地甩开他的手,力道不大,但动作很坚决。
他又往后退了两步,拉开距离,心脏跳得像要撞碎肋骨,“我要回家!”
还是中文,他知道对方听不懂,可情绪上来了,根本顾不上那么多。
恐慌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带着点被欺骗的愤怒——他这辈子没吃过什么苦,连拧瓶盖都嫌费劲,怎么可能在这种地方练什么唱歌跳舞?
崔胜澈被他的反应弄得愣了一下,举在半空的手僵住了。
他看着陆柚,眼里的困惑更重了,眉头轻轻皱了起来,像是在努力理解他为什么突然生气。
过了几秒,他又往前走了两步,这次没伸手,只是指着那栋楼,又指了指自己,嘴里说着韩语,语速很慢,每个词都咬得很清楚。
陆柚听不懂,但能看出他语气里的认真。
大概是在说“这就是公司我们都在这里”之类的话。
可他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满脑子都是“逃离”。
他转身就往马路边跑,想拦辆出租车去机场。
刚跑了两步,手腕突然被人抓住了。
是崔胜澈。
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抓得却很稳,力道不大,却让人挣不开。
陆柚急得用力往后拽,胳膊肘撞到了身后的背包,里面的充电宝硌得他生疼。
“放开我!”
他红着眼圈喊,声音都带了点哭腔,“我不练了!
让我走!”
崔胜澈还是没听懂,但看他急得眼眶都红了,脸上露出点无奈的表情。
他没松手,只是拉着陆柚往楼里走,脚步放得很慢,像是在哄一个闹脾气的小孩。
他嘴里不停地说着韩语,语气很温和,尾音轻轻的,大概是在说“别生气进去看看再说”。
陆柚被他拽得踉踉跄跄,心里又急又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他平时连下楼扔垃圾都要算好时间,哪受过这种“拉扯”?
路边有几个路过的阿姨停下来看他们,指指点点的,还对着崔胜澈说了几句韩语,大概是在问“怎么了”。
崔胜澈回头朝她们笑了笑,说了句什么,那些阿姨才摇摇头走开了。
被人围观的窘迫让陆柚更难受了,他挣扎得更厉害了,手腕被抓着的地方有点发烫。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喊了起来:“陆柚!
你怎么了?”
是金敏圭。
他从楼里跑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个文件夹,衬衫领口敞开着,额头上带着汗,显然是跑着过来的。
看到陆柚红着眼圈挣扎的样子,他瞬间明白了,连忙跑到他面前,用中文说:“哎呀,你这是怎么了?
快别闹了!”
“这就是你们公司?”
陆柚看到他,像是找到了宣泄口,声音带着哭腔,“这破楼能练什么?
你是不是骗我?”
“楼是旧了点,但里面真的不错!”
金敏圭急得首摆手,掏出手机打开相册,翻出几张照片给陆柚看,“你看,这是我们的练习室,镜子很大,地板也是新换的!
还有宿舍,虽然在地下室,但很干净,有空调!”
陆柚扫了一眼照片,确实比外面看起来好点,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这地方太破了”,根本听不进去:“我不管!
我要回去!
我不练了!”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呢?”
金敏圭也有点急了,“来都来了,进去看看怎么了?
就看五分钟!
五分钟不行,我现在就送你去机场,机票钱我出!”
崔胜澈站在旁边,看着他们争执,虽然听不懂内容,但大概猜到了是“不想留下”。
他忽然松开了抓着陆柚手腕的手,转而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然后蹲了下来,平视着他的眼睛。
午后的阳光落在崔胜澈的脸上,给他浅棕色的头发镀上了一层金边。
他的眼神很认真,没有不耐烦,也没有催促,反而带着点……理解?
像是在说“我知道你害怕,但请相信我”。
他用很慢的语速说着韩语,每个字都清晰,尾音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温柔。
陆柚愣住了。
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崔胜澈的眼睛,很亮,像盛着光。
里面没有金敏圭的急切,也没有老妈的期盼,只有一种很纯粹的、同龄人的体谅。
他忽然想起自己刚上高中的时候,被老***着去学街舞,第一天站在练功房门口,也是这样浑身不自在,想掉头就跑。
当时街舞老师没催他,只是蹲下来问他“是不是怕跟不上”,那眼神和现在的崔胜澈很像。
手腕上还残留着被抓过的温度,不烫了,反而有点暖。
金敏圭还在旁边劝:“就五分钟,陆柚,算我求你了行不行?
进去看看,不满意我们马上走。”
陆柚看着崔胜澈的眼睛,又看了看那栋破楼,心里的挣扎像团乱麻。
他确实想走,可脚像被钉住了似的,挪不动。
崔胜澈的眼神太真诚了,真诚到让他觉得,就这么扭头跑掉,好像有点对不起这份认真。
五分钟……就看五分钟。
他最终还是没说话,只是低着头,往楼里走了一步。
崔胜澈的眼睛亮了一下,立刻站起身,伸手想去扶他,又觉得不妥,收回手挠了挠头,然后快步走到前面,替他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玻璃门。
门开的瞬间,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汗水的气息涌了出来。
陆柚深吸了一口气,跟着金敏圭走了进去。
他告诉自己:就五分钟,看完就走。
可他没料到,这栋破楼里藏着的东西,会比他想象中,要滚烫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