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狱的黑暗,是粘稠的、带着铁锈和腐朽气味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和声音。
谢九霄被粗暴地扔进一间狭小的囚室。
沉重的铁门“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微弱的光线,也隔绝了承天殿前那令人窒息的煌煌天威与灼热日光。
后颈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但他死死咬住下唇,用疼痛***着自己保持清醒。
他挣扎着从冰冷潮湿的地面上坐起,背靠着粗糙的石壁。
黑暗中,他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被凤翎卫粗暴拖拽时造成的肌肉酸痛。
屈辱!
刻骨铭心的屈辱!
比身体上的疼痛更甚的,是精神上被彻底践踏的痛楚。
凤昭那高高在上的审视,那如同玩弄猎物般的反复无常,那最后宣判时冰冷的眼神……像无数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他的骨髓里。
“凤昭……”他低吼出声,声音在狭小的囚室里回荡,带着不甘的沙哑和恨意。
那双在黑暗中依旧燃烧着火焰的眼眸,死死盯着前方无尽的黑暗,仿佛要穿透这厚重的石壁,刺穿那九重宫阙!
他谢九霄,北境谢家最桀骜的儿郎,骑最快的马,挽最强的弓,饮最烈的酒!
在风沙漫卷的边关,他何曾受过此等折辱?!
跪?
呵……他宁愿被北狄的弯刀砍下头颅,也绝不愿向一个将他谢家男儿视作玩物、视作“群芳”的女人屈膝!
父亲……兄长……他脑海中闪过父兄临行前沉重而复杂的眼神,闪过北境边城在风沙中飘摇的军旗,闪过那道深深刻在他记忆深处的、冰冷的圣旨……一股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几乎让他窒息。
他猛地一拳砸在身侧的石壁上!
“砰!”
沉闷的响声在死寂的牢狱中格外刺耳。
指骨传来钻心的疼痛,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流下,是血。
但这肉体上的痛楚,反而让他胸中那股几乎要爆炸的郁气稍稍宣泄了一丝。
他靠在石壁上,急促的呼吸慢慢平复下来。
黑暗中,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血滴落在地面的细微声响。
不能死。
至少,现在还不能死。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
凤昭……那个可怕的女人,她最后那句“死罪可免”,真的是因为谢家的军功吗?
还是……她另有所图?
那道审视的目光,尤其是扫过他锁骨旧疤时那若有若无的停顿……谢九霄下意识地抬手,隔着粗糙的囚衣,触摸到锁骨下方那道凸起的、斜长的疤痕。
冰冷的触感让他指尖一颤。
这道疤……是她发现的吗?
她……认识这道疤?
一个荒谬又令人心悸的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随即被他狠狠压了下去。
不可能!
* * *承天殿的侧殿,龙涎香的气息清冽而悠长,驱散了方才广场上残留的血腥与暴戾之气。
厚重的帷幕低垂,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凤昭己褪去了沉重的衮服帝冕,换上了一身玄色常服,更显身姿挺拔,气势内敛。
她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古朴的云纹。
云姑姑垂手侍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殿内落针可闻,只有更漏滴水的声音,规律地敲打着寂静。
“掖庭狱那边,如何了?”
凤昭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听不出情绪。
“回陛下,”云姑姑立刻躬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己按陛下旨意,将谢九霄单独关押在丙字七号囚室。
狱卒回报……他进去后砸了一拳石壁,流了血,但未曾哭嚎或求饶。”
“哦?”
凤昭摩挲玉佩的动作微微一顿,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转瞬即逝,“骨头果然硬。”
她将玉佩随手丢在身旁的紫檀小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目光转向殿内阴影处,那里无声无息地侍立着一个身着玄色劲装、气息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女子。
“影七。”
“属下在。”
阴影中的女子立刻单膝跪地,声音如同冰泉撞击。
“北境谢家,谢九霄。”
凤昭的声音平静无波,“孤要知道关于他的一切。
出生至今,事无巨细。
尤其是……他身上那道疤的来历。”
“遵旨!”
影七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她是凤昭手中最隐秘的利刃之一,专司刺探,无孔不入。
“还有,”凤昭的指尖轻轻敲击着软榻的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节奏比在广场上时更加缓慢、更加深沉,“查一查,谢家这次送他入京‘纳玉’,是谢老将军的意思,还是……他那位‘病弱’的兄长,谢长渊的主意?
谢家军最近在北境的动向,尤其是粮草辎重,给孤查清楚。”
“是!”
影七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在阴影中一晃,便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云姑姑心头巨震。
陛下对那个桀骜的谢九霄,竟重视至此?
不仅动用了影卫,还要查探谢家军情!
那道疤……究竟有何特殊?
难道……凤昭仿佛看穿了云姑姑的心思,淡淡瞥了她一眼:“云姑,你是不是觉得,孤对那谢九霄,太过在意了?”
云姑姑慌忙躬身:“奴婢不敢妄测圣意。
只是……那谢九霄如此狂悖无礼,陛下为何……为何不首接杀了他?”
凤昭替她说完,语气带着一丝玩味,“杀了他,固然简单。
但杀了他,北境谢家那根绷紧的弦,恐怕就要断了。
谢老将军……呵,那可是个宁愿战死沙场,也绝不会让儿孙受辱的老倔驴。”
她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穿透重重宫墙,看到了那遥远的、风雪弥漫的边关。
“谢家世代镇守北境,功勋卓著,在军中威望极高。
谢老将军三个儿子,长子谢长风,五年前战死狼牙谷,尸骨无存;次子谢长渊,三年前中了北狄奇毒,废了双腿,缠绵病榻;如今,就剩下这个最不成器、却也最像谢老将军年轻时模样的……谢九霄。”
凤昭的声音平静地叙述着,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谢家,需要一根能支撑门楣的‘玉郎’,哪怕这根‘玉郎’浑身是刺,桀骜难驯。
而孤……”她顿了顿,指尖的敲击声停了下来。
“……也需要一根能搅动这潭死水的棍子。”
云姑姑听得似懂非懂,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陛下的话里,藏着太多深意,太多她无法触及的谋算。
“今日承天殿前,众‘芳’皆惧。”
凤昭的语气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恐惧能让人驯服,但驯服得太彻底,也就失去了……趣味和价值。
孤的宫苑,不需要一群只会瑟瑟发抖、任人摆布的傀儡。”
“谢九霄的出现,他的桀骜,他的反抗,甚至他的恨意……就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
凤昭的眼中,闪过一丝幽深的光,“孤倒要看看,这颗石子,能在这深宫里,激起多大的浪,又能引出多少……藏在淤泥底下的东西。”
她重新拿起那枚羊脂玉佩,在掌心细细摩挲。
“掖庭狱那边,不必苛待,也不必优待。
让他待着,磨磨他的野性。
另外……”凤昭的声音冷了下来,“给孤盯紧点。
孤要知道,除了明面上的凤翎卫,还有谁……对那个地方感兴趣。”
“是,奴婢明白。”
云姑姑心中一凛,立刻应下。
陛下这是在布网,而那个桀骜的谢九霄,竟成了陛下网中一个极其特殊的诱饵?
* * *掖庭狱,丙字七号囚室。
黑暗和死寂是这里的主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半天。
谢九霄靠着冰冷的石壁,身体的疲惫和伤痛如同潮水般涌来。
就在意识有些模糊之际,牢门外传来了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不是狱卒那种沉重而拖沓的步调。
这脚步声轻盈、谨慎,带着一种刻意的遮掩。
谢九霄猛地睁开眼,警惕地望向牢门方向。
黑暗中,一个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铁栏外。
来人穿着最低等宫奴的灰布衣衫,低着头,看不清面容。
他(她?
)没有说话,只是动作极其迅速地,从铁栏下方狭窄的缝隙里,塞进来一个油纸包着的小东西,还有一个小小的、粗糙的陶罐。
东西刚塞进来,那身影便如同受惊的兔子般,迅速退入黑暗的甬道,消失不见。
谢九霄没有立刻去动那些东西。
他屏住呼吸,凝神细听了片刻,确认外面再无动静,才慢慢挪过去。
借着铁栏外远处通道里极其微弱、摇曳的油灯光芒,他看清了地上的东西:油纸包里是两块粗糙但干净的黑面饼子,陶罐里是清水。
是食物和水。
是谁?
在这种时候,冒着巨大的风险给他送这些东西?
是谢家在宫中的暗桩?
还是……别有用心之人?
谢九霄盯着那简陋的食物,没有立刻去吃。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油纸包和陶罐,检查是否有异样。
最终,饥饿和干渴的本能压倒了疑虑。
他抓起一块饼子,狠狠咬了一口。
粗粝的口感刮过喉咙,但他毫不在意,大口吞咽着。
冰凉的水灌入喉咙,暂时缓解了火烧般的干渴。
就在他喝水时,借着微弱的光线,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在刚刚塞进来的油纸包内侧,似乎用炭笔极其潦草地画了一个……符号?
那是一个极其简单的图案——一道斜斜的闪电,旁边点着三个不起眼的小点。
闪电?!
谢九霄的动作猛地顿住!
瞳孔骤然收缩!
这个符号……这个符号他认识!
这是……一个尘封在记忆深处、几乎被他遗忘的名字,带着北境凛冽的风雪气息,猛地撞入他的脑海!
是她?!
怎么可能?!
她怎么会……在宫里?!
还以这种方式……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瞬间攫住了谢九霄。
他死死盯着那个潦草的闪电符号,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起来,仿佛要挣脱束缚!
掖庭狱的黑暗,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深不可测,也更加……危机西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