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阳光透过礼堂高大的窗棂,斜斜地切进来,在铺着猩红色天鹅绒的主席台上投下几道金灿灿的光斑。
景明站在后台的幕布后,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胸前那枚小小的铜铃铛——父亲用山里采的红铜给他打的,年头久了,表面磨得锃亮,轻轻一摇,会发出清清脆脆的“叮铃”声。
“下一个,景明!”
主持人甜美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了过来,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
礼堂里响起稀稀拉拉却真诚的掌声。
景明深吸一口气,悄悄将那枚铃铛塞进裤兜,拉了拉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衬衫衣角,快步走了出去。
他走得很慢,鞋底蹭着猩红的地毯,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这是他第一次站在这么多人面前,接受“国家奖学金”的表彰。
为了这一天,他己经连续熬了多少个通宵?
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上星期做家教时,他曾在公交车上睡着,额头重重磕在对面乘客的肩头,对方那句带着浓重口音的“小伙子,你这是跟阎王爷抢时间呐”,让他苦笑着连声道歉。
“景明同学,”校长的声音温和而有力,“国家奖学金,是对你过去一年勤奋学习的肯定。
希望你再接再厉,再创佳绩!”
热烈的掌声潮水般涌来,有几个女生甚至激动地吹起了口哨。
景明接过那沉甸甸的证书,指尖触碰到烫金的校徽,有些微微发颤。
他抬起头,恰好看见观众席第三排,坐着系里的辅导员李老师,她正朝他欣慰地点头微笑。
李老师曾悄悄塞给他一张银行卡,拍拍他的肩膀说:“景明,这是系里给特困生的补助,密码是你生日。”
仪式结束后,景明正准备离开礼堂,却被几个同班同学围住了。
为首的是上次在图书馆遇到的那个男生,名叫周浩,家里开着一家建材厂,总爱在人前炫耀他手腕上那块价值不菲的进口手表。
此刻,他正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眼神打量着景明,嘴角挂着一丝玩味的笑意:“哟,这不是我们学校的‘拼命三郎’,景大状元吗?
听说你为了省钱,一天只啃两个馒头?
真佩服你这‘钢铁’般的意志啊!”
周围响起几声压抑的窃笑。
景明握着证书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想起上周在食堂,周浩曾故意将一碗红烧肉倒进泔水桶,还轻蔑地说:“这种油腻的东西,吃了会得脂肪肝,我们这种‘上流社会’的精英可吃不下。”
可现在,他却端着餐盘,里面是景明只在梦里见过的精致菜肴。
“周少,您有什么吩咐?”
景明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
周浩向前凑近一步,几乎要碰到景明的鼻尖,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夹杂着烟酒气扑面而来:“没什么大事,就是想问问,景明同学,你这个国家奖学金,是不是打算全部寄回你那穷山沟里呀?”
他环顾西周,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戏谑,“我可听说了,你家里穷得叮当响,连你爹妈的坟头,都还是用几块石头垒的呢!”
“哗啦——”一声脆响。
景明只觉得鼻腔内一阵温热,紧接着,一缕鲜红的液体顺着鼻孔蜿蜒而下,滴落在他那本崭新的证书封面上,像一朵骤然绽放的、刺目的红玫瑰。
“景明!”
旁边一个平时关系还算不错的同班女生惊呼出声,声音里满是慌乱。
景明下意识地伸手去捂鼻子,指尖很快就被温热的液体浸透。
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同学们的惊呼声、周浩那变了调的“哎哟”声,都渐渐变得遥远而模糊。
他想起了母亲临终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他说的话:“明儿……好好念书……别……别让娘……在九泉之下……放心不下……”他想起了村主任老周大叔,那天送他去镇上汽车站时,重重地拍着他的肩膀说:“娃啊,到了城里,可千万……可千万要保重自己!
别太苦着自己!”
“让让!
都让让!”
隐约间,他听到有人高喊着拨开人群。
一股消毒水的特殊气味涌入鼻腔,比血腥味更加浓烈,也更加刺鼻。
景明努力地想睁开眼睛,却只能看到一片晃动的、模糊的白大褂。
有人粗暴地将他的头按低,另一个则用冰凉的镊子夹着蘸了肾上腺素的棉球,伸进了他的鼻腔。
“血压40/20mmHg!
脉搏细弱!
快!
通知校医院,准备静脉补液!”
景明感觉自己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枯叶,在无边的黑暗中无力地飘荡。
他努力地想抓住些什么,指尖却触到了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是辅导员李老师!
她的手心还残留着粉笔灰的触感,正紧紧地、紧紧地攥着他的手,一遍遍地在他耳边说:“景明,坚持住!
你会没事的……会没事的……”当他再次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躺在校医院的病床上。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让他感到一阵眩晕。
床边的椅子上,坐着辅导员李老师,她的眉头紧锁,眼下是掩不住的青黑色。
她手里还捏着那张被鲜血浸染了大半的国家奖学金证书,小心地用纸巾吸试着,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醒了?
感觉怎么样?”
李老师见他睁眼,语气中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欣喜。
景明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李老师连忙拿起桌上的保温杯,用吸管喂了他几口水。
甘甜的温水滋润了他干渴的喉咙,也让他混沌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
他想起今天上午,自己还站在礼堂的聚光灯下,手捧证书,接受众人的祝贺,可转眼间,却躺在了这里。
“医生说了,你这是长期过度劳累,加上营养不良导致的急性鼻衄,万幸的是没有颅内出血,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李老师的声音放得很轻柔,但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景明,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你看看你的体检报告,贫血、低血糖、肝功能异常……这哪是一个二十岁大学生该有的身体状态?”
景明沉默着,没有说话。
他知道自己身体的状况,可他不敢停下。
父亲的期望,母亲的嘱托,村主任和村民们的资助,还有那些轻视的目光和不屑的言语,像无数根无形的鞭子,时刻抽打着他,让他不敢有片刻喘息。
“你知道吗?
今天下午,周浩主动来找我了。”
李老师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景明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不解。
“他说,他为上午那样对你感到非常后悔。”
李老师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他还说,他父亲昨天在医院做了个小手术,看到你躺在病床上的样子,他突然想起了自己躺在病榻上的父亲,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还把那张被他扔进垃圾桶的、沾了血的证书捡了回来,托我一定要亲手交还给你。”
景明怔怔地望着李老师放在床头柜上的那张证书,纸张被血液浸染了大半,显得有些皱巴巴的,但在那片刺眼的红色之上,烫金的“国家奖学金”五个字,依旧闪耀着夺目的光芒,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将病房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景明的床头柜上,多了一束开得正灿烂的野菊花,那是班里同学悄悄送来的,卡片上写着歪歪扭扭却充满真诚的字:“景明,早日康复!”
他拿起手机,颤抖着手指,给村主任老周发了条短信:“周叔,我没事。”
很快,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老周的回信,依旧是那熟悉的、带着泥土气息的口吻:“好小子!
硬气!
等你回来,叔给你炖最香的野鸡汤!
管够!”
窗外,秋风掠过,送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桂花香。
景明摸了摸裤兜,那枚熟悉的铜铃铛还在。
他轻轻将它拿出来,放在手心。
阳光下,铃铛泛着柔和的光晕。
他忽然想起了父亲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娃啊,高山上的石头,看着是硬的,可风里来雨里去,雷劈不垮,雪压不弯,那才叫真正的硬气!”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枚承载着父辈期望的铜铃铛,重新揣进了贴近胸口的衣兜。
这一次,他握着铃铛的手,不再是因为恐惧而颤抖,而是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力量。
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像一首温柔的歌。
景明知道,他必须更坚强地活下去,不仅为了自己,为了父母的期盼,也为了那些帮助过他的人,为了那份来之不易的希望。
未来的路还很长,但他相信,只要心中的那盏灯不灭,他就一定能走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