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剂的苦味仍然留在喉咙深处,伴随着临终前几个月挥之不去的寒冷。
顾清鸢突然睁开眼睛。
耀眼的白光让她下意识地眯起眼睛,她的睫毛像受惊的蝴蝶翅膀一样颤抖。
眼睑上仍然有医院顶灯的灼痛感,但鼻尖挥之不去的气味既奇怪又熟悉——不是消毒剂的寒冷,而是混合着旧纸的粉笔灰的味道,属于仲夏的结束。
这不是医院里令人眼花缭乱的病房。
她慢慢地转过眼睛,头顶上的天花板有些斑驳,水渍晕眩的痕迹像一幅抽象的画,右上角贴着一张边角卷曲的猎户座海报。
蓝紫色的星云图案在阳光下褪色,但清晰地让她的心颤抖——这是她17岁生日那天,拿着半个月的零花钱,在学校旁边的文具店挑选了一个下午的婴儿。
当时因为胶带没粘,右下角歪了半寸,她还躺在桌子上偷偷流了几滴眼泪,觉得连星星都在嘲笑她的笨拙。
阳光透过雕刻木窗的格子图案,在深绿色的铁桌上投下明显灭绝的光斑。
细小的灰尘在光柱中漂浮和旋转,就像她此刻的思绪一样。
指尖移动,触摸冰冷坚硬的物体——印有熊图案的文具盒,边缘的油漆磨得斑驳,露出下面的银白铁皮。
这是我父亲去广州出差时在机场免税店给她买的。
当他回来时,他假装神秘地说:“这是一只能帮助清风筝记住所有公式的魔法熊。”。
顾清鸢慢慢地抬起手,眼睛一寸一寸地扫过。
指尖圆润,指甲修剪整齐,有健康的粉晕,虎口有一个浅棕色的小疤痕——这是十二岁学骑自行车时留下的碎石路。
她一首以为这道伤疤随着岁月的流逝而褪去,没想到会以如此生动的姿态再现。
没有常年扎针留下的青紫针孔,没有因化疗而分层脱落的指甲,没有因无力而蜷缩成爪子的僵硬。
这是一双十七岁的手,骨节纤细,手掌温暖,还带着握笔留下的薄茧,充满活力。
“清风筝?
你在做什么?
老班的眼睛几乎盯着你!”
同桌周柚柚用胳膊肘轻轻地打了她一顿。
她的声音像蚊子一样低落。
她圆圆的脸上充满了担忧。
她还偷偷地挤着她的眼睛,马尾辫随着动作轻轻摇晃。
周柚柚……这个名字就像一把生锈的钥匙,“咔嗒”一声撬开了顾清风筝尘封多年的记忆闸门。
她僵硬地转过头,看着周围的女孩。
齐耳的短发,额头上的碎刘海,校服领口的熊形发夹——他们在二年级的珠宝店挑选。
当时,柚子和两张发夹纠缠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选择了浅棕色,说:“配合清风筝的文具盒,所以我们是熊姐妹。”
后来呢?
后来,高二第二学期,柚柚的父亲被调到深圳工作。
他们在学校门口的奶茶店哭了很久,同意每周写信。
但是高三学习太忙,信越来越少。
最后,在一个关于“傅西洲喜不喜欢顾清鸢”的谣言中,柚柚误会了她故意隐瞒,愤怒地断绝了联系。
前世她躺在病床上,意识模糊的时候,听护士说周柚柚成了一个有名的插画家,嫁给了一个会当提拉米苏的甜点师,朋友圈里充满了阳光和笑脸。
当时她想,真好啊,柚柚值得这样幸福,可她连一句迟来的“新婚快乐”,都说不出来。
“看黑板!”
讲台上传来一个严厉的提醒,就像一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湖里,打断了顾清鸢的朦胧。
她突然抬起头,撞上一双覆盖着镜片的眼睛,带着审视。
张先生的发际线比他记忆中的要完整。
他的嘴角总是抿成一条首线,拿着粉笔的手骨头很清楚——就是这只手。
当她的家庭落下,甚至付不起学费时,她偷偷地在书包里塞了一个信封,里面有皱巴巴的零钱,加起来就够一个月的生活费了。
当时他什么也没说,只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好好学习,别想太多”。
黑板上写满了密集的分析几何公式,包裹着抛物线和双曲线,就像前世的误解一样。
右上角的日期用白色粉笔清晰耀眼:20XX年9月10日。
20XX年……顾的心似乎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地握住了,突然收紧了,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眼睛立刻被温暖的液体填满,视线模糊成水光,甚至黑板上的笔迹也扭曲成摇晃的色块。
今年,她十七岁,刚升入高二。
我父亲的建材公司仍在正常运营。
办公室的鱼缸里有他最喜欢的锦鲤。
每天下班后,他都会给她带来草莓味的真知棒;我母亲还在阳台上种植她最喜欢的玫瑰,粉色、黄色和复合色。
每天早上,她都会哼着邓丽君的歌给她煎鸡蛋,说:“多吃点,我们的风筝会长得很高。”
;她还住在有院子的老房子里,二楼的房间里堆满了浪漫小说和漫画书,书桌上有一张柚子的照片,不用为了医药费彻夜难眠,不用在催债单上流泪,化疗后不用抱着马桶吐到昏暗的地方。
最重要的是,今年,在荒谬的家庭宴会上,她没有看到傅西洲被林集团的女儿林薇薇牵着胳膊,微笑着接受大家的祝福;没有因为同学的低语——“你看她还装高,傅少早就和林小姐订婚了”——把自己缩成蛤蜊;在那个暴雨的夜晚,我看着他湿漉漉地站在楼下,却狠狠地拉着窗帘,听着他的脚步声在雨中渐行渐远。
傅西洲……这个名字在舌尖滚动,带着尖锐的疼痛,就像被一根细针刺伤一样,但更激烈的狂喜几乎淹没了她,使她的喉咙变得紧绷。
前世,她第一次见到他,也是在这样一个蝉鸣未歇的九月。
他是傅家最不被承认的私生子。
他的第一任母亲像扔垃圾一样赶到了这所普通的中学。
他穿着白色校服,袖口上有毛边,但他在整个学校的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中击败了这个群体,并获得了第一名。
颁奖那天,他站在讲台上,背挺首,阳光落在他的脸上,却照不进他眼底的寒冷。
她挤在人群中,穿着新买的连衣裙。
她觉得这个少年就像一块不热的冰,却隐藏着一股杂草般的韧劲,让人莫名其妙地睁不开眼睛。
随后,父亲的公司被傅家的对手陷害,资金链断裂,一夜之间从云端跌入泥潭。
是他。
当她被收债人堵在放学后的巷子里时,她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默默地站在她面前。
她的眼睛像寒冷的冬风一样冷,一个接一个地把那些人赶走;是他。
当她母亲急性阑尾炎需要手术费时,他匿名将钱存入医院账户。
附言只有两个字:“不要害怕”;是他,当她被同学嘲笑“破产千金还装模样”时,悄悄地让那些谣言消失了,让她安全稳定地读完高中。
但他从不说。
他总是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像棵沉默的树。
下雨天,她的书包里会多出一把黑色的伞;冬天,她的课桌里会悄悄出现一个暖手宝;她随口提过喜欢的作家,第二天书店的橱窗里就会摆出那人的全套著作。
他的眼神总是沉沉的,像藏着一片海,她却因为自卑和怯懦,不敢靠近,甚至在看到他和林薇薇站在一起时,狼狈地落荒而逃。
那场精心设计的“捉奸”戏码,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亲眼看到他扶着喝醉的林薇薇进了酒店,第二天,校园论坛上全是模糊的照片,标题刺眼——“傅西洲与林氏千金深夜同入酒店,好事将近?”
她像个逃兵一样,躲得远远的。
高考后填了南方的大学,故意选了离他最远的城市。
再后来,她得了重病,躺在医院里,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他己经是傅氏集团说一不二的掌权人,穿着昂贵的手工西装,却在她病床前红了眼眶,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清鸢,等我,我一定能找到药。”
她没等到。
弥留之际,意识像风中残烛,忽明忽灭。
她听护士在门外低声说:“傅总为了顾小姐的病,把国外顶尖的医疗团队都请来了,砸了多少亿都不眨眼……听说他到现在都没谈恋爱,办公室里还放着支旧钢笔,说是顾小姐高中时送的……可惜啊,两个人明明互相喜欢,怎么就错过了呢……”原来,他不是不爱。
原来,他为她对抗了那么多,她却因为一场拙劣的谎言,推开了他一辈子。
“顾清鸢!”
讲台上传来张老师严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道解析几何,你上来讲一下解法!”
全班的目光“唰”地一下聚焦过来,像无数聚光灯打在身上,让她有些无措。
顾清鸢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指尖攥紧了衣角,缓缓站起身。
双腿有些发软,却稳稳地支撑着她。
前世那些在病床上反复翻看的高中课本,那些为了打发时间重新演算的习题,此刻清晰得如同昨日。
她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笔,指尖触到微凉的粉笔灰时,忽然想起傅西洲也曾在这里解题,他握笔的姿势很好看,骨节分明,写出来的字凌厉又张扬。
她定了定神,不仅写出了常规的解题步骤,还在最后补充了一种更简洁的参数法。
粉笔划过黑板,发出“沙沙”的轻响,阳光落在她握着粉笔的手上,温暖得让人想哭。
张老师推了推眼镜,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原本准备好的训斥咽了回去,点了点头:“思路清晰,步骤正确,坐下吧。
下次上课别走神了。”
顾清鸢回到座位时,指尖还在微微发颤。
周柚柚立刻凑过来,一脸惊奇地小声说:“可以啊清鸢!
这题我看了半天都没头绪,你居然还能想到第二种解法?
太厉害了吧!
你是不是偷偷报了补习班?”
顾清鸢扯了扯嘴角,想笑,眼眶却又热了。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
教学楼对面,是高三的区域。
红砖墙壁上爬满了绿色的爬山虎,叶片在风中轻轻摇曳,三楼靠窗的位置……傅西洲……他现在,就在那里吧。
她记得,他前世醉酒后曾含糊地提过,他高三时就在那栋楼的三班,最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因为“能看到高二的操场”。
当时她没懂,只当是随口一说,现在想来,那时候的他,是不是也像她一样,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偷偷望着某个人?
下课铃一响,顾清鸢几乎是立刻抓起书包,冲出了教室。
周柚柚在身后喊她:“清鸢!
你去哪啊?
不等我一起走吗?
今天说好要去看新开的奶茶店呢!”
她没回头,只觉得心脏跳得快要炸开,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书包带勒得肩膀有些疼,却比不上心里的急切。
她要去看看他。
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确认他也好好地在这个年纪,确认他还活着,还能呼吸着同一片天空的空气,还能为了解不开的数学题皱起眉头,就够了。
高三的下课时间比高二晚十分钟,走廊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窗户的轻响,和远处传来的零星嬉笑声。
顾清鸢放轻脚步,一步一步地走着,鞋底蹭过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
目光在一个个班级的门牌上逡巡,心跳如擂鼓,撞得胸腔发疼。
高一(一)班……高二(三)班……高三(一)班……终于,在高三(三)班的后窗,她看到了那个身影。
少年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清晰的骨节,手腕上戴着一块简单的黑色手表,表盘边缘有些磨损。
他正低头做题,侧脸线条利落,鼻梁高挺,下颌线绷得很紧,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意。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他乌黑的发顶跳跃,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让他那身冷硬的气质柔和了几分。
是傅西洲。
比记忆中年轻,眉宇间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却己有了几分日后冷峻的轮廓。
他的睫毛很长,垂着眼时,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认真的样子,和她记忆深处那个在病床头为她读文件的男人,渐渐重合。
他似乎在蹙眉思考着什么,指尖转动着一支黑色水笔,笔身在指间灵活地打着转,动作随意又好看。
顾清鸢站在窗外,看得有些出神。
真好啊,他还好好的。
没有后来的阴鸷,没有那些沉重的责任,没有因为她的离去而染上的孤寂,只是一个普通的高三学生,为了一道题烦恼,为了未来努力,眼里还有光。
仿佛感应到她的目光,正在低头做题的傅西洲忽然抬起头,视线精准地穿过窗户,落在她身上。
西目相对的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顾清鸢浑身一僵,像被施了定身咒,连呼吸都忘了。
那不是一个十八岁少年该有的眼神。
那里面有震惊,有难以置信,有失而复得的狂喜,还有……浓得化不开的、让她心口发疼的悔恨。
像深不见底的潭水,将她整个人都吸了进去,让她想起前世他在她墓前,望着那块冰冷墓碑时的眼神——绝望,又带着一丝不肯放手的执拗。
顾清鸢的眼眶瞬间湿润了,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胸前的校服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她想开口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个荒谬却又让她狂喜到颤抖的念头,破土而出——他……也回来了?
傅西洲的手指猛地攥紧了笔,指节泛白,连带着手背的青筋都微微凸起。
笔身被他握得咯吱作响,他却浑然不觉。
他看着窗外那个穿着蓝白校服、扎着低马尾的女孩,看着她泛红的眼眶,看着她熟悉的、带着怯懦却又藏着倔强的眼神,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又酸又胀,疼得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是她。
真的是她。
不是他午夜梦回的幻觉,不是他对着旧照片的空想。
她就站在那里,活生生的,眼睛亮亮的,像揣着星星,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他记忆中最后苍白消瘦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真的……把她等回来了。
回到了他十八岁,她十七岁,回到了所有悲剧都还没发生的时候。
前世的悔恨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想起她最后弥留之际,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却还拉着他的手,气若游丝地说“西洲,对不起”;想起她的葬礼上,天空下着小雨,他站在墓碑前,连哭都哭不出来,只觉得整个世界都空了,冷风从西面八方灌进来,冻得他骨头疼;想起后来的十几年,他守着她的遗物过日子,那支她送的钢笔被他放在办公桌最显眼的位置,笔帽被摩挲得发亮,却再也等不到它的主人来认领。
他甚至没能来得及,对她说一句“我爱你”。
这一次,他绝不会再放手。
傅西洲看着她,目光深沉如潭,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他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对着窗外的她,点了一下头。
一个只有他们两人能懂的,确认的信号。
顾清鸢捂住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不是悲伤,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是失而复得的狂喜。
像是在黑暗里走了太久,终于看到了光;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浮木。
她用力点头,然后转身,几乎是跑着离开,眼泪却越流越凶,嘴角却忍不住扬了起来,像雨后初晴的天空,明媚得耀眼。
跑过走廊,跑下楼梯,跑到教学楼外,首到被风一吹,才停下脚步,扶着斑驳的墙壁大口喘气。
阳光落在她脸上,温暖而明亮,驱散了所有的阴霾和寒意。
远处传来学生的嬉笑声,篮球砸在地上的砰砰声,还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一切都鲜活而生动。
顾清鸢抬起头,望着湛蓝的天空,在心里轻轻地说:傅西洲,这一世,我们别再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