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楼的阁楼积着灰,蛛网挂在窗棂上,被风一吹晃晃悠悠。
白牡丹扒着窗沿,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木头上的毛刺嵌进肉里,她却浑然不觉。
巷口的灯笼被人一脚踹灭了。
月光从云缝里钻出来,刚好照在小翠身上。
她那件绿布衫被血浸透了,像一片被狂风撕扯的叶子。
渡边的军靴踩在青石板上,发出锤子敲钉子似的声响,一步一步走向小翠。
“唱啊,怎么不唱了?”
渡边用军刀挑起小翠散落在地上的辫子,“《茉莉花》不是挺好听的吗?
再唱给皇军听听!”
小翠的脸埋在泥里,嘴里哼着什么。
白牡丹屏住呼吸,听出那是《茉莉花》的调子,只是唱得又急又快,尾音打着颤——“又怕看花的人儿骂……又怕来年花不开……”这是暗号。
“看花的人”是指日军,“来年花不开”是说情报要失效了。
白牡丹的指甲掐进窗棂,一小块木头掉下来,砸在楼下的台阶上。
“太君!
她在骂您!”
旁边的汉奸突然尖叫,“这歌是反日的!”
渡边的军刀猛地扬起,又重重落下。
白牡丹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小翠己经不动了。
绿布衫上的血在月光下泛着黑,像泼在地上的墨。
“搜!”
渡边的吼声震得窗纸发抖,“她肯定还有同伙!
给我仔细搜!”
日军士兵开始踹旁边的门。
裁缝铺的门板被踢烂了,老板的惨叫声混着布料被撕碎的声音传过来。
白牡丹看见一个士兵从裁缝铺里拖出个孩子,那孩子手里攥着块绣了一半的手帕,上面是朵没绣完的茉莉。
“牡丹姑娘,快下来!”
长衫男人在身后拉她,“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白牡丹没动。
她看见渡边弯腰,从翠的怀里掏出个梅花形的香囊。
那香囊是她亲手绣的,里子缝着夹层,本是让小翠用来藏密信的。
渡边把香囊扔在火把上,火苗“腾”地窜起来,烧出细碎的布屑。
“原来是共党的探子。”
渡边冷笑,军刀指向醉仙楼的方向,“看来,这楼里也藏着不少好东西。”
他的目光突然往上抬,首首地撞上白牡丹的眼睛。
白牡丹心里一紧,下意识地往窗后缩了缩,但己经晚了——渡边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像认出了她。
“楼上有人!”
副官大喊,举起了枪。
“别开枪。”
渡边按住他的手,军刀在手里转了个圈,“让她看着。”
他转身,对着士兵们挥了挥手。
两个士兵立刻明白了,架起小翠的尸体,往醉仙楼的方向拖。
尸体在地上蹭出长长的血痕,像条红蛇。
“牡丹姑娘,快!”
长衫男人拽着她往阁楼的暗门跑,“从这儿能通到后巷!”
暗门后的楼梯又陡又窄,白牡丹的旗袍下摆被钉子勾住,撕开一道口子。
她听见楼下传来砸门声,日军的吼叫声,还有老妈子的哭喊:“太君饶命!
我们都是良民啊!”
“你的耳坠!”
跑到楼梯口时,长衫男人突然停住,“刚才那一下,没掉吧?”
白牡丹摸了摸左耳,珍珠还在。
她刚要说话,就听见春桃的尖叫——她的贴身丫鬟,被两个士兵拖到了大堂中央。
“说!
你家姑娘跟什么人来往?”
渡边的声音透过楼板传上来,带着金属摩擦似的刺耳,“她的指甲为什么少涂了一块?”
春桃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不知道!
姑娘说留着敬菩萨的!”
“敬菩萨?”
渡边笑了,“我看是敬共党吧!”
接着是皮带抽打皮肉的声音,春桃的哭喊变成了呜咽。
白牡丹的脚步顿住了,转身就要往楼下冲,被长衫男人死死按住。
“你下去就是送死!”
长衫男人压低声音,“胶卷比什么都重要!
南京守军还等着这江防图突围呢!”
白牡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楼梯的木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想起春桃刚来时才十三岁,怯生生地喊她“姑娘”,给她梳辫子时总扯疼她的头发。
“我去引开他们。”
长衫男人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这是烟雾弹,我扔出去,你趁机从后巷跑,去备用联络点——城西的绸缎庄,找王老板。”
他刚要推门,就听见渡边在楼下喊:“把她带上来!
我倒要看看,白牡丹姑娘在楼上干什么好事。”
脚步声越来越近,就在楼梯口。
长衫男人突然将烟雾弹塞给她,自己拉开了门:“太君!
人在这儿!”
他朝着日军冲过去,没跑两步就被枪击中了。
白牡丹看着他倒在血泊里,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那是中午她给他的。
烟雾弹在手里发烫。
白牡丹咬咬牙,拉开暗门冲了出去。
后巷的风灌进她的领口,冷得像刀。
她听见身后传来枪声,子弹擦着耳边飞过,打在墙上,溅起一片尘土。
跑过第三个拐角时,她回头望了一眼。
醉仙楼的方向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天。
她知道,老妈子,春桃,还有那些没来得及跑的姑娘们,怕是都……她摸了摸左耳的珍珠耳坠,指尖沾着不知是泪还是汗。
月光下,她的右手小指泛着白,像枚未染血的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