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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发表时间: 2025-10-15

夜色沉沉,季无咎站在关市大夫府门前,手心还残留着铜尺的凉意。

门吏通报后,他被领进偏厅。关市大夫名叫田骈,四十多岁,面色沉稳,眼神里透着老吏的精明。

“季大夫深夜来访,所为何事?”田骈开门见山。

“为‘通商路’之事。”季无咎说明来意,请求他调派卒吏,保护齐魏边境的商队和粮道。

田骈听完,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此事重大,须谨慎。边境如今并不安稳,贸然派卒,恐有不测。”

“正因不稳,才要护商。”季无咎坚持道,“以利化敌,比用兵更稳妥。”

田骈放下茶杯,语气一转:“你可知护商之难?商路绵长,盗匪横行,派少了无济于事,派多了又徒增军费。再说,你三策并行,十日铸器、三月通商,节奏太快,容易出乱子。”

季无咎沉默片刻,取出一张地图,铺在案上:“我不求全线铺开,先保三条要道。每路派三十名卒吏,轮换巡逻。再与沿途亭燧约定,若有警,昼举旗,夜举火。”

他顿了顿,又道:“至于军费,我已与内史府商量,先从官仓调拨部分粟米,作为护商口粮。三月后,再以关税盈余冲抵。”

田骈看着地图,指尖在几处关隘上轻轻点了点:“你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若出了差池,谁担责?”

“我。”季无咎斩钉截铁,“若三月内护商不成,愿受重罚。”

田骈盯着他看了很久,似乎在衡量他的决心,最终叹了口气:“罢了。三条商路,我给你九十名卒吏。但有一条——若边境战事骤起,护商卒吏即刻撤回。”

“诺。”季无咎松了口气。

“还有一件事。”田骈压低声音,“慎到那边,你要小心。有人在他耳边吹风,说你‘以仁乱法’。你最好收敛锋芒,别太张扬。”

季无咎心中一凛,拱手道谢。离开关市大夫府时,夜更深了。

他刚走到巷口,就听到身后有人急促地呼喊:“季先生!不好了!”

回头一看,是赵坊主的徒弟,气喘吁吁地跑来:“西市工坊……出事了!”

季无咎心头一紧,急忙跟着他向工坊奔去。

工坊里火光冲天,工匠们围在熔炉旁,脸色都很难看。

“怎么回事?”季无咎沉声问道。

老工匠周师傅脸色凝重地从炉边拿起几块刚取出的青铜残片,上面竟清晰地刻着一个“魏”字。

“我们在熔旧铜时,从一堆废旧兵器里翻出了这些。”周师傅声音发颤,“这可是通敌的大罪啊!”

工坊里顿时一片慌乱。

季无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蹲下仔细查看残片,发现边缘处有被人故意砸断的痕迹,而且这些“魏”字戈的铜质与齐国兵器明显不同。

“是谁把这些东西送来的?”他抬头问道。

赵坊主脸色发白:“是……是内史府拨下来的废旧兵器。”

季无咎目光一沉,他立刻明白了——这是有人在故意栽赃!

“大家先别慌。”他当机立断,“所有‘魏’字残片,单独封存,编号记录。今晚暂停熔铜,改为打磨已铸好的器坯。”

他转身对赵坊主道:“你立刻去内史府,请求明日派一名司书来工坊,监督清点。我们要把每一块残片的来源都记录在案。”

“那……如果内史府不来人呢?”赵坊主忧心忡忡。

“那就直接面圣。”季无咎的语气不容置疑,“我亲自去。”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名内史府的小吏带着两名士卒闯了进来,目光在工坊里四处扫视,最后落在那堆残片上。

“奉慎大人之命,彻查通敌之嫌!”小吏高声喝道,“所有人原地待命,不得离开!”

工匠们脸色大变,纷纷看向季无咎。

季无咎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神色平静:“请便。但请按规矩来——所有残片已封存编号,明日我会与司书一同清点。今晚你们可以守在这里,但不得擅动任何东西。”

小吏冷笑一声:“规矩?季大夫,你现在是嫌疑人,还谈什么规矩?”

季无咎不退不让:“我是嫌疑人,还是你们的证人,取决于你们是否依法行事。若你们今晚擅自启封,明日司书清点时若有差池,责任在谁?”

小吏被问得一噎,脸色涨红:“你……你敢威胁我?”

“我只是提醒你,慎大人最重规矩。”季无咎淡淡道。

小吏迟疑了,他知道慎到的脾气,若真出了差错,自己吃不了兜着走。最终,他哼了一声:“好,今晚我们守在这里,明天再说。”

工坊里的气氛稍稍缓和,但每个人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平静。

季无咎走到角落里,望着那堆被封存的“魏”字残片,心中思绪翻腾。这显然是有人精心策划的陷阱,而最有可能的人,就是慎到。

“先生。”周师傅悄悄走过来,压低声音,“您说,这事儿……能过去吗?”

季无咎看向他,目光坚定:“能。只要我们守住‘信’,按规矩办,就一定能过去。”

他知道,明天将是一场硬仗。他必须在司书的见证下,查清这些残片的来源,证明自己的清白。否则,别说“通商路”,就连他自己,都可能性命难保。

夜,越来越深了。工坊外,风吹过巷口,带来一阵寒意。季无咎握紧了手中的铜尺,冰冷的触感让他保持着清醒。

他抬起头,望向黑暗深处,仿佛能看到明日朝堂上的刀光剑影。

“来吧。”他在心中默念,“让我看看,‘势’与‘信’,究竟谁更硬。”

天刚蒙蒙亮,内史府的司书就到了。来人身穿青布吏袍,腰间系着墨色绶带,手里捧着一卷竹简和一支笔,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说了句“按规矩来”,便跟着季无咎走进工坊。

封存残片的木箱就摆在院子中央,贴上了赵坊主的私印,还压着工匠坊的铜符。司书先绕着木箱走了一圈,检查封印是否完好,又让赵坊主上前验印——确认私印未动、铜符未损,才点头道:“启封吧。”

木箱打开的瞬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十几块青铜残片躺在铺着麻布的箱底,暗绿色的铜锈上,“魏”字的刻痕清晰刺眼。司书蹲下身,拿起一块残片,用手指摸了摸刻痕,又凑近闻了闻——残片上还带着淡淡的炭火味,显然是刚从熔炉里取出来没多久,但刻痕边缘却没有新铜的光泽,反而有些发乌,像是被人用油脂擦过。

“这些残片,是从哪批旧器里翻出来的?”司书抬头问赵坊主。

赵坊主连忙递上一本木牍账簿:“回司书大人,是昨日辰时,内史府送来的第三批旧器——主要是破损的戈、戟,还有几面旧铜镜。这批货是内史府的吏卒亲自押运的,卸货时我在场,当时没敢开箱细看,只清点了数量就入库了。”

司书接过账簿,翻开竹简仔细核对:“第三批,旧兵器六十二件,铜镜七面,数量对得上。但账簿上只写了‘旧兵器’,没写国别。”他顿了顿,又拿起一块残片,“你看这刻痕——魏国产的兵器,刻字多用尖刃,笔画收尾处会带个小勾;咱们齐国的兵器,用的是平刃刻刀,笔画方方正正。这残片上的‘魏’字,看着像魏式刻法,可刻痕里的铜屑,却混着咱们齐国兵器常用的锡料。”

季无咎心中一动,立刻让老周师傅取来一块齐国旧戈的残片——那是前几日熔铸时剩下的,边缘还留着半截“齐”字。司书将两块残片并放在一起,指着铜质道:“你看,魏器的铜色偏红,齐器偏青。这些‘魏’字残片,铜色是青的,刻痕却是魏式的——明显是有人用齐国的旧铜,仿着魏器的样子刻了字,再混进旧器堆里的。”

这话一出,工坊里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叹。赵坊主脸色发白:“那……那是谁干的?内史府的人?”

司书没接话,只是继续翻账簿,翻到第三批旧器的押运记录时,手指停住了——记录上写着“押运吏:王二”,旁边还有个小小的墨点,像是写字时不小心蹭上的。“这个王二,是内史府的哪个署的?”司书问。

季无咎立刻想起昨日拦着工坊的那个小吏——那人昨日自称“王吏”,说话时总爱摸腰间的铜带钩,和记录上的“王二”说不定是同一个人。他刚要开口,就见工坊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正是昨日那小吏,身后还跟着两个卒吏,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司书大人!这季无咎私藏魏器,通敌之罪确凿,您怎么还在这磨蹭?”

司书抬起头,眼神冷了几分:“王吏,你说这些是魏器?”

王二梗着脖子道:“当然!刻着‘魏’字呢,还能有假?”

“那你解释解释,”司书将两块残片递到他面前,“为何魏器用的是齐铜?为何魏式刻痕里混着齐料的锡屑?还有,这批旧器是你押运的,卸货时你为何不让赵坊主开箱查验?”

王二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眼神躲闪着:“我……我哪知道这些?是……是慎大人让我押运的,我只是照办!”

“慎大人让你押运,没让你私混残片吧?”司书的声音陡然提高,“昨日你在工坊外守了一夜,是不是等着今早有人来‘发现’这些残片?是不是等着把‘通敌’的罪名扣在季大夫头上?”

王二被问得说不出话,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两个卒吏见势不对,悄悄往后退了两步,不敢再上前。

季无咎走上前,看着王二,语气平静却带着力量:“王吏,你我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栽赃我?是慎大人让你做的,还是你自己想邀功?”

王二嘴唇哆嗦着,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是……是慎大人的家臣找我,说只要把这些残片混进去,让季大夫出个错,就给我升一级……我一时糊涂,就……”

话没说完,司书已经拿起笔,在竹简上飞快地记录起来:“押运吏王二,供认受慎府家臣指使,私将伪造魏器残片混入内史府旧器,意图栽赃稷下学子季无咎……”写完,他让王二按了手印,又对身后的卒吏道:“把他带回去,交给内史府的狱吏——按‘矫制诬人’论处。”

卒吏不敢怠慢,立刻上前按住王二。王二挣扎着哭喊:“我是慎大人的人!你们不能抓我!”可没人理会他,很快就被拖出了工坊。

院子里终于安静下来。赵坊主擦了擦额头的汗,对季无咎道:“先生,这下可算清白了!”

季无咎却没松口气,他看着司书,轻声问:“司书大人,这事……会传到慎大人耳中吗?”

司书合上竹简,淡淡道:“内史府的规矩,凡事要记在案、报上去。慎大人是内史府的主官,自然会知道。”他顿了顿,看向季无咎,眼神里多了几分温度,“你放心,内史府虽讲‘势’,但更讲‘法’。栽赃诬人,不是‘势’,是‘乱法’——慎大人不会护着这种人。”

说完,司书又核对了一遍残片数量,在账簿上补了批注,才道:“这些残片我要带回府存档,后续会让人来核查那批旧器的来源。你们……继续铸器吧,别误了十日之期。”

司书走后,老周师傅忍不住感叹:“没想到内史府还有这么公正的人。我还以为,他们都会护着慎大人呢。”

“不是护着谁,是护着‘规矩’。”季无咎拿起一块刚铸好的铜尺,阳光落在尺身上,鎏金的刻度闪着微光,“慎大人讲‘势’,可‘势’是靠规矩立起来的。要是规矩坏了,‘势’也就散了。”

赵坊主拍了拍手,对工匠们道:“大家都听到了!咱们别再耽误时间,赶紧开炉铸器!十日之内,一定要把三百套标准器铸好!”

工匠们齐声应和,院子里再次响起锤子敲打铜坯的声音、熔炉燃烧的噼啪声。季无咎站在一旁,看着工匠们忙碌的身影,手指轻轻摩挲着手中的铜尺——冰凉的铜身渐渐被体温捂热,就像他心中的信念:只要守住“信”,守住规矩,再难的坎,也能迈过去。

可他没料到,麻烦还没结束。

临近正午时,城郭大夫派来的卒吏突然匆匆跑来,神色慌张:“季先生!西市出事了!有百姓说咱们的新器不准,还把兑换点的木牌给砸了!”

季无咎心里“咯噔”一下——兑换点是昨日才设的,在西市的东门口,摆了两张木桌,还挂着“正度量、便民生”的木牌,由城郭大夫派来的卒吏负责登记兑换。怎么会突然出乱子?

他立刻跟着卒吏往西市赶。还没到兑换点,就听到一阵嘈杂的争吵声。远远望去,兑换点周围围了不少百姓,几个穿着短褐的汉子正对着卒吏嚷嚷,地上还躺着一块被砸断的木牌,上面“便民生”三个字被踩得模糊不清。

“你们这新器根本不准!”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指着桌上的铜斗,“我用家里的旧斗量了一斗粟米,倒你们这新斗里,居然少了半升!这不是坑人吗?”

周围的百姓立刻附和:“就是!我家的布尺量着是一丈,用你们的新尺量,就剩九尺八寸了!官府这是想变相多收粮、少给布吧?”

负责兑换的卒吏急得满头大汗,却不知该怎么解释——他们只负责登记,根本不懂如何校准度量衡,只能反复说“这是内史府造的标准器,不会错”,可百姓哪里肯信?

季无咎挤开人群走进来,先捡起地上的木牌,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才抬头对百姓道:“大家静一静,我是季无咎,负责‘正度量’之事。若新器真的不准,我给大家赔罪;但若是有误会,咱们也得说清楚。”

络腮胡汉子上下打量他一番,冷笑一声:“你就是季无咎?好,我问你,为何我的旧斗量一斗米,倒你这新斗里就少了半升?”

季无咎没急着解释,而是对卒吏道:“把内史府的标准铜斗拿来,再取一升干净的粟米。”

卒吏连忙抱来一个铜斗——这是昨日从内史府领来的样器,上面刻着“内史府监制”的字样。季无咎先将粟米倒入络腮胡汉子的旧斗,倒得满满当当,然后再将旧斗里的粟米倒入标准铜斗——粟米刚到铜斗的“九升五合”刻度线,还差半升才满。

“大家看清楚了。”季无咎举起旧斗,对着阳光晃了晃,“这旧斗的斗底,比标准斗深了半寸,斗壁还往外鼓了一点——看着是一斗,实际能装一斗半升。不是新器不准,是旧器‘胀’了,装得多。”

他又拿起络腮胡汉子的旧尺,和新铜尺并排放好:“旧尺用了三年,木头发胀,边缘还磨掉了半分——量出来的一丈,其实是标准尺的一丈零二寸。新尺是青铜铸的,不会胀、不会磨,量出来的才是真尺寸。”

周围的百姓凑过来一看,果然——旧斗的斗底比新斗深,旧尺的边缘也确实磨损了。络腮胡汉子脸上有些发烫,挠了挠头道:“我……我哪知道旧器会胀啊?家里用了好几年,一直以为是准的。”

“不怪你。”季无咎笑了笑,“就是因为旧器用久了会不准,官府才要重铸新器。以后大家用新器量粮、量布,不用担心被坑——若是发现新器不准,随时可以来工匠坊找我,我亲自给大家校准。”

他顿了顿,又对百姓道:“今日这事是误会,砸了的木牌,我让人重新做一块;刚才嚷嚷的几位乡亲,若是要换器具,今日可以多领半升粟米,算我给大家赔个不是。”

百姓们一听,顿时没了怨气,纷纷笑着说“不用赔季大夫考虑得周到”。络腮胡汉子更是上前一步,主动帮卒吏扶起桌子:“季大夫,我刚才太冲动了,您别见怪。我这就回家把旧斗、旧尺拿来,换套新的!”

人群渐渐散去,兑换点又恢复了秩序。卒吏擦着汗道:“季先生,多亏您来了,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没事。”季无咎摇摇头,“百姓不是故意闹事,只是怕吃亏。咱们做‘正度量’,本就是为了让百姓放心——以后兑换点要多放一块样器,再教卒吏们简单的校准方法,这样就能少些误会。”

安排好兑换点的事,季无咎刚要回工匠坊,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巷口——是淳于髡的侍童。少年跑过来,递给他一张字条:“先生让我给您带句话,‘正度量’的事快成了,但‘立誓仪’那边,太史府说要等齐王定日子,怕是要拖——您得主动去趟太庙,找太史大人说说。”

季无咎接过字条,指尖捏着薄薄的麻纸,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更沉了。“正度量”刚化解了栽赃和误会,“通商路”还没来得及跟关市大夫细谈,“立誓仪”又出了新的岔子。

可他没觉得累,反而心里热乎乎的——刚才在兑换点,百姓们从质疑到信服的眼神,工匠们埋头铸器的身影,司书坚持规矩的态度,都像一束束光,照亮了他要走的路。

他抬头望向太庙的方向——那里的红墙在阳光下泛着暖光,仿佛在等着他去立下那道“止战之誓”。

“走,去太庙。”季无咎对侍童说,脚步比来时更坚定了些。

太庙的朱漆大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季无咎跟着太史府的小吏穿过三重庭院,脚下的青石板被岁月磨得发亮,每走一步都能听到清晰的回响,像是在叩问着什么。庭院两侧的古柏枝繁叶茂,树荫浓密得连阳光都透不进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火味,肃穆得让人不敢大声说话。

“季大夫稍候,我家大人在东厢整理誓文旧典,马上就来。”小吏将他引到一间偏厅,端上一杯温水便退了出去。偏厅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案几、两把木椅,墙上挂着几幅泛黄的帛书,上面写着历代齐王的誓文——有齐桓公“尊王攘夷”的盟誓,有齐景公“恤民救灾”的祷文,字迹苍劲,透着一股历史的厚重感。

季无咎走到帛书前,指尖轻轻拂过泛黄的布料,目光落在“恤民”二字上。他忽然想起昨日在西市兑换点,那个络腮胡汉子捧着新铜斗时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怀疑,只有踏实。原来“止战”从来都不是遥不可及的宏愿,它藏在百姓手里的铜斗里,藏在商人安稳的商路上,也藏在君王对百姓的一句承诺里。

“季大夫久等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季无咎转过身,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走了进来,身穿深紫色的太史官服,腰间系着缀有玉饰的绶带,正是齐国太史。

“下臣季无咎,见过太史大人。”季无咎躬身行礼。

太史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自己则坐在对面的木椅上,拿起案几上的一卷竹简,缓缓道:“你要立‘止战之誓’,铸鼎为证,此事我已知晓。只是……”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竹简上,“自先君桓公以来,齐国的誓仪多为‘盟誓’——与诸侯盟,与卿大夫盟,从未有过‘止战之誓’这样的体例。再者,誓文需载明‘违誓之罚’,若是君王违誓,该如何处置?这在礼法上,没有先例。”

季无咎早料到太史会有此顾虑,他从布囊里取出一卷自己拟好的誓文稿,放在案几上:“大人所言极是。故下臣拟的誓文,分‘民誓’与‘君誓’两部分——‘民誓’载明百姓需‘安业、纳赋、守疆’,违誓则按律处置;‘君誓’载明君王需‘非义不战、非危不战、非民之所利不战’,违誓则‘减膳、撤乐、罪己’,向太庙请罪,向百姓公示。这样既合礼法,又有处置之法,不会乱了体例。”

太史拿起誓文稿,逐字逐句地看着,手指在竹简上轻轻滑动。偏厅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声,和太史翻动竹简的“沙沙”声。过了许久,太史才抬起头,眼神里多了几分赞许:“你这誓文,既守了礼法的‘体’,又破了体例的‘拘’,难得。只是……”他话锋一转,“昨日申不害大人来太史府,说‘止战之誓’是‘以虚言缚君权’——君王当握‘征伐之权’,岂能因一纸誓文而束手束脚?他还说,若誓文颁行,诸侯会以为齐国‘怯战’,反而会助长魏、秦的野心。”

季无咎心中一沉——果然是申不害在背后施压。他沉吟片刻,对太史道:“大人,申先生所言‘君权’,在下不敢苟同。君权不是‘随心所欲’,而是‘民心所归’。若君王动辄兴战,百姓流离失所,田地荒芜,就算握有‘征伐之权’,又有何用?反之,若君王以‘止战’立信,百姓安居乐业,商路畅通,诸侯就算有野心,也不敢轻易来犯——这才是真正的‘君权’。”

他顿了顿,又道:“至于‘诸侯以为齐国怯战’,在下倒觉得,‘止战之誓’不是‘怯战’,而是‘明志’——让诸侯知道,齐国不好战,但也不怕战;不主动挑事,但也不会任人欺负。再者,誓文可分‘对内’与‘对外’——对内,铸鼎于太庙,昭告百姓,稳定民心;对外,暂不将誓文送达诸侯,待‘正度量’‘通商路’初见成效,再派使者向诸侯说明,这样既不会让诸侯误会,又能让百姓先享‘止战’之利。”

太史静静地听着,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着,像是在权衡。过了一会儿,他拿起笔,在誓文稿的末尾写了一行字:“臣以为可行,请王上定夺。”写完,他将誓文稿递给季无咎:“你拿着这个,明日早朝时,亲自呈给王上。申不害那边,我会去说——礼法之事,我是太史,比他更懂。只是你要记住,朝堂之上,申不害定会反驳你,你需准备好应对之词。”

季无咎接过誓文稿,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躬身道:“多谢大人成全。”

离开太史府时,已是午后。阳光透过古柏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季无咎刚走到巷口,就见一辆黑色的马车停在路边,车帘掀开,一个身穿黑色长衫的中年男子探出头来,正是申不害。

“季大夫,可否借一步说话?”申不害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气势。

季无咎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在马车旁站定:“申先生有何指教?”

申不害看着他,目光锐利如刀:“你拟的‘止战之誓’,我看过了。你想以‘誓’立信,想法不错,可你太天真了。”他顿了顿,语气里多了几分嘲讽,“你以为,一纸誓文就能让君王不战?就能让诸侯安分?当年宋襄公也说‘不重伤、不禽二毛’,结果呢?兵败身死,沦为天下笑柄。”

“宋襄公的‘仁’,是愚仁;我主的‘止战’,是明智。”季无咎不卑不亢地反驳,“宋襄公不懂‘时势’,只知守死礼;我主则知‘民心’,知‘利弊’——非义不战,是守仁;非危不战,是知势;非民之所利不战,是知本。这与宋襄公的愚仁,截然不同。”

申不害冷笑一声:“你倒是会说。可你别忘了,齐国要的是‘称霸’,不是‘守成’。要称霸,就得有‘势’——兵力之势,疆域之势,君王之威。你这‘止战之誓’,是在削弱齐国的‘势’,是在断齐国的称霸之路。”

“以力称霸,力尽则亡;以信称霸,信立则久。”季无咎直视着申不害的眼睛,“当年齐桓公称霸,靠的不是一味征伐,而是‘尊王攘夷’的信义,是‘葵丘会盟’的承诺。诸侯服他,不是怕他的兵力,是服他的信义。如今齐国若以‘止战’立信,以‘利民’为本,诸侯自会归附——这才是长久的称霸之道。”

申不害被噎得说不出话,脸色沉了下来:“好一张利嘴。明日早朝,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说服王上,能不能驳倒满朝文武。”说完,他放下车帘,对车夫道:“走。”

马车轱辘轱辘地驶远,扬起一阵尘土。季无咎站在原地,手心微微出汗——明日早朝,将是他与申不害的第一次正面交锋,也是“止战之誓”能否落地的关键。他握紧手中的誓文稿,竹简的边缘硌着手心,却让他多了几分底气。

回到稷下学宫时,天色已近黄昏。淳于髡正在论道轩的院子里晒竹简,见他回来,笑着道:“看你这神色,定是在太史府和申不害那里都碰了钉子吧?”

季无咎点点头,将太史府的事和与申不害的交锋说了一遍。

淳于髡听完,拿起一卷竹简,递给季无咎:“你看这竹简,要写成一篇好策论,既要有‘骨’——清晰的论点,又要有‘肉’——具体的办法,还要有‘魂’——让人信服的道理。你这‘止战之誓’,有‘骨’有‘肉’,只差最后一点‘魂’了。”

“魂?”季无咎不解。

“对,魂。”淳于髡指着院子里的桂花树,“这树要长得好,得有根。‘止战之誓’的根,不是君王的承诺,不是太史的认可,是百姓的期待。明日早朝,你不用跟申不害争‘势’,也不用跟他辩‘法’,你就跟他说‘百姓’——说百姓怕战,说百姓盼安,说‘止战之誓’是百姓的心愿。王上是明君,他知道,百姓的心愿,才是齐国的根本。”

季无咎茅塞顿开,心中的疑虑一扫而空。他躬身道:“多谢先生指点,弟子明白了。”

“明白就好。”淳于髡拍了拍他的肩膀,“明日早朝,放手去说。就算输了,也没关系——你才刚入稷下,能走到这一步,已经赢了。”

夜色渐浓,论道轩的灯火亮了起来。季无咎坐在案前,重新修改誓文稿,在“君誓”部分加了一句:“民之所盼,即君之所向;民之所恶,即君之所戒。”写完,他放下笔,望着窗外的月光,心中一片平静。

他知道,明日的早朝不会轻松,但他不再害怕。因为他明白,自己不是在为自己争辩,是在为那些怕战的百姓争辩,是在为那些盼安的家庭争辩——这就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