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10月。
B市的冬天一贯是来得挺早的，这不，才刚进入十月，巷子口的大树上的叶子已经掉光了，只剩光秃秃的枝条，秋风吹过，尽显萧条。
平时只有三三两两的小孩儿嬉闹的树下，今天倒是出奇，聚集了十几二十口人。
离着树不远的地方，一对穿光鲜亮丽的母女，恍若无人般依依惜别。
那泪流成河的场面，好像这场分别就是生离死别。
倘若自己不是这场荒诞故事中的苦主，在看到亲人分离时泪流满面的场面，蔡小冬也是要跟着流两滴眼泪的。
只可惜，她这个在两家抱错女儿中的唯一苦主，不但没有得到一句安慰，还被所有人遗忘了。
十七年前，蔡李两家在同一家卫生院生产，因为护士的疏忽大意，把两家孩子抱错了。
蔡李两家条件天差地别，蔡家吃了上顿没下顿，日子过得比黄莲还苦。
而李家早些年是做生意的，虽然经历过动荡，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李家手指缝里随便漏点，都够蔡家吃一辈子的。
天差地别的两个家庭，造成了两个孩子不同的人生。
两个孩子，一个活得像狗，吃了上顿没下顿，打骂是日常，一个则是活成了公主，被千娇万宠长大。
两家原本不知道抱错孩子，生活的圈子又不同，平时丝毫没有碰上的可能。
如果没有意外，日子也会这么相安无事的过。
可如果也只如果，意外总是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
B市前阵子闹起了革命，李家因为早些年被定性为资本家，又被正在留洋的舅舅牵连，所以全家都要下放到农场去改造。
李母不忍心娇养长大的小女儿受罪，就各种找人托关系，就为了能让小女儿留在城里。
这关系不找不要紧，一找就被她撞见了和她长得有七分像的蔡小冬，她当时就留了个心眼，回家就找人查了查
这不查不要紧，一查还真发现事儿了，没想到两家孩子竟然被抱错了。
和刚找回来，举止粗鲁大字不识几个的亲生女儿比起来，李母自然是更疼养了十七年的女儿的。
所以在知道把孩子换回来，养女就不用下乡后，李母就毫不犹豫地找上了蔡家。
现在这一幕，就是两家已经达成了共识，把女儿交换回来的场面。
看着还在抱头痛哭的母女俩，蔡小冬咬咬嘴里小木条，心想这有什么好哭的，该哭的是她才对。
过了十七年苦日子，本来想着总该要过上几天好日子了吧，没想到却是要去过更苦的日子。
再看看人家，被宠了十七年，就算被换回去，也是因为不想让她跟着下乡受罪。
果然人就是不能和人比，不然真会气死人。
该死的贼老天，她都过了十七年苦日子了，怎么就不能让她过上两天好日子呢？
瞧瞧人家，再瞧瞧她自己，啧啧，老天爷肯定是瞎了眼了，白瞎她这么多年偷偷给供奉的香了。
蔡小冬抱紧自己只装了两套烂衣服的小包裹，暗暗呸了一声：两家都不是个好东西，什么玩意儿啊！
蔡家重男轻女，她从小就挨打挨骂，还没有吃过一顿饱饭。
李家倒是把女儿当成宝贝，可宝贝的却不是她，没见着呢嘛，一个爸一个妈四个哥哥一个弟，愣是没一个想起她的。
她都在这里站了一个多小时了，人都快饿晕了，也不知道来个人关心关心她。
该死的蔡家，知道她不是蔡家的女儿后，连早饭都没有让她吃，就着急忙慌地扯着她出来了。
眼看着母女惜别的场景还要再继续，蔡小冬清了清嗓子，“喂，我说你们有完没完，没见这里还站着一个呢吗？”
“哭哭哭，就知道哭，真那么舍不得，就跟着一块下乡呗，反正人家也不会嫌弃多一个你。”
“还有你，明知道人家不是自己亲生闺女你还这么心疼，你这么有爱心怎么就不先心疼心疼我这个亲生闺女？”
“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啊，过好日子时不知道找我，一要下乡了，就跟苍蝇一样冒出来了。”
“她千娇百宠着长大的，不能跟着下乡吃苦受罪，合着我命贱，我能吃苦就得多吃呗？”
“也不知道你脑子是不是被门夹过，把亲生女儿往死里坑。
把别人家孩子当成宝的，我还真是第一次见。”
蔡小冬一阵直白的话说出来，李母刘秀娥面上一阵尴尬，望着她各种磕磕绊绊，就是说不出话来。。
蔡小冬呸一声吐掉嘴里的小木棍，“不知道说什么就别说了，反正我也不想听。”
“我耐心有限，趁我还没有把事情闹大时赶紧麻溜走人，不然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可不敢保证。”
她要是把事情闹大，那李宛清这个在资本家当了十七年千金小姐的假千金，可不是说想留在城里就能留的。
“姐姐，妈妈只是……”
蔡小冬抬手打断李宛清的话，“我不管她是为了什么，我只知道我现在饿了，要是再吃不上饭，我可就要发疯了。”
蔡父见她敢这么跟他们说话，上前一步就要开骂，可却被蔡母暗暗拦住了。
蔡母拉着李宛清的手，一双吊梢眼是藏不住的市侩。
这么个漂亮女儿，一身的书香气，可比那讨债鬼值钱多了，她可不能下乡去。
那贱丫头顶了天了嫁一个小组长，这个找回来的女儿嘛，就是厂长也是能配得上的。
要是她嫁给厂长，那他们家不就那啥升天了？
而且这个亲生的女儿一看就是个性子软的，好把握，不像那个养不熟的，让她去和主任吃个饭都不肯。
“走走走，该说的已经说完了，你们赶紧走吧，你们现在的身份，可别把我们连累了。”蔡母既嫌弃又不耐烦。
要是哪个不长眼的看到他们站在一块，以为两家有沾亲带故的关系，把他们一家也下放到农场怎么办？
蔡母说得急走得也急，加之她力气大，所以任凭李宛清再怎么不愿意，她也还是被蔡家人簇拥着走了。
乌泱泱的人走了一大半，现在大树底下就只剩下李家七口和一个形单影只的蔡小冬了。
对上夫妻二人复杂愧疚的眼神，蔡小冬转了转脖子，对上兄弟五人不善的目光，她默默点头。
对了，还是这种带着恶意的目光更让人舒服。
她再次把自己的小包裹搂紧，开口：“咱们什么时候去吃饭？我想吃国营饭馆里的红烧肉，我还没有吃过红烧肉呢。”
别说红烧肉了，她长这么大，连肉都没有吃过一回。
蔡家穷得煮完菜锅都不用洗，三顿饭煮出来都用不上一滴油，家里更是不会出现肉这种东西了。
听她说要吃红烧肉，最小的李清安眼珠子转了转，扯了扯四哥的衣摆。
老四李清怀低头看了眼抓着自己衣服的手，再看向歪着身子抖着腿的蔡小冬，眼里的嫌弃都要溢出来了。
“妈，咱们家的钱都给宛清了，现在可没有钱吃红烧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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