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三十年,冬,玄鸟祠的第一缕香灰,落在了供桌下那具无名骸骨的指骨上。
香是相府送来的,鎏金香炉雕着缠枝玄鸟纹,三炷龙涎香燃得正旺,烟柱笔首地往上飘,却在祠堂横梁下打了个旋,聚成一团散不去的灰雾,像极了京城上空压了半个月的乌云。
守祠的老庙祝蹲在门槛上,用枯枝拨弄着地上的香灰,指尖划过一道暗红的痕迹——那是昨夜有人在香炉里埋了半张带血的帕子,帕角绣着东宫的云纹,他不敢声张,只敢趁天亮前,把帕子烧了,灰烬混在香灰里,成了谁也分不清的污渍。
“吱呀——”祠堂的木门被风推开,卷进几片雪粒子,落在供桌前的玄鸟雕塑上。
那雕塑是用青铜铸的,鸟喙尖利,爪子抓着块黑色的石头,石头上刻着“西方闭环,玄鸟镇之”八个字,字缝里嵌着经年累月的香灰,黑黢黢的,像凝固的血。
老庙祝抬头,看见相府的管家提着个黑漆木盒,脚步匆匆地走进来,袖口沾着点绿色的汁液,像是从什么毒草上蹭来的。
“柳夫人吩咐,”管家把木盒放在供桌旁,声音压得很低:“把这个埋在玄鸟雕塑的底座下,今夜亥时前,务必办妥。”
老庙祝点头,不敢问木盒里是什么,只瞥见盒缝里露出来的半截银片,上面刻着个模糊的“婉”字。
他想起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雪天,先皇后宫里的乐伎苏婉,曾来祠里烧过香,手里也攥着枚刻着“婉”字的银片,哭着求玄鸟“护着腹中孩儿”。
可没过多久,就传来苏婉“失足落水”的消息,再后来,先皇后也“病逝”了,连带着那个没出世的孩子,一起成了宫里的禁忌。
管家走后,老庙祝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小包玄鸟草的种子,种子发黑,沾着点粘稠的液体,闻着有股淡淡的苦腥味。
他拿着铲子,蹲在玄鸟雕塑的底座旁,刚挖了两铲子,就碰到了硬物——是一截人的指骨,指骨上还套着个铜环,环上刻着“柳氏”二字。
他手一抖,铲子掉在地上。
这祠堂底下,埋的哪是香灰,分明是一层又一层的骨头,一层压着一层,像极了京城的权力——东宫压着相府,相府压着外戚,外戚压着禁军,而最底下,是无数像苏婉这样,连名字都留不下的冤魂。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现代,废弃工厂的火焰,正舔舐着最后一寸空气。
沈清辞靠在变形的金属货架上,战术背心被弹片划开一道深口子,鲜血顺着肋骨往下流,浸透了她贴身穿的黑色速干衣。
她的右手还握着枪,枪口对准前方,可手指己经没力气扣动扳机——因为站在她对面的,是林默,她并肩作战了十年的搭档,是她唯一信任的人。
林默手里捏着枚定时炸弹,倒计时器上的红光在浓烟里跳动,剩下最后三十秒。
炸弹外壳是黑色的,上面贴着块小小的反光贴,那是沈清辞去年在他生日时贴的,说“夜里执行任务,能让我一眼看见你”。
可现在,这枚炸弹,正被他推向自己。
“清辞,别怪我。”
林默的声音很轻,和过去无数次在耳麦里传来的一样,带着点温和的笑意,可眼神里没有了半分温度,像结了冰的湖面。
“组织要你死,‘玄鸟计划’不能有任何变数。”
“玄鸟计划……”沈清辞的声音嘶哑,肺里像吸进了滚烫的火星。
“我们不是说好,完成这次任务,就一起退役,去南方养只猫吗?”
她想起三个月前,他们在巷口捡回那只三花流浪猫,她给它取名“墨点”,因为它的爪子上沾着点墨色的毛,像极了林默写字时,指尖蹭到的墨痕。
那天林默笑着说:“好,退役了就养,再种一院子薄荷,墨点喜欢。”
可现在,林默只是摇了摇头,把炸弹又往前推了推:“那是骗你的。
从你接手‘玄鸟计划’的核心数据那天起,你就必须死。”
他戴着沈清辞送的黑色战术手套,手套指尖沾着她的血——刚才爆炸时,她扑过去掩护他,弹片划伤了她的肩膀,血溅在了他的手套上。
现在,这双手,正把死亡一寸寸推到她面前。
沈清辞的脑海里,全息数据库疯狂运转起来,红色的警告框占满了整个意识界面:目标:林默,身份:搭档,当前状态:敌对威胁等级:S级,攻击方式:定时炸弹(倒计时20秒)最优解:反击——射击其右肩(神经薄弱点),夺取炸弹次优解:规避——左侧三米有安全通道,可在15秒内撤离可她动不了。
不是因为身体被弹片划伤,而是因为心死了。
十年的信任,像被炸弹炸开的金属片,碎得满地都是,扎进肉里,比任何伤口都疼。
她看着林默转身离开的背影,看着他的黑色战术手套在浓烟里渐渐模糊,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她抬手,不是去拿枪,而是摸向胸口——那里藏着一枚碎影石残片,是“玄鸟计划”的核心信物,组织说“这是能打开一切秘密的钥匙”,可她现在才知道,这钥匙,打开的是自己的坟墓。
倒计时器的红光跳到最后五秒。
沈清辞闭上眼,脑海里的数据库还在倔强地运行,最后弹出一行字:记录:林默,背叛,“玄鸟计划”疑点:与未知时空关联……精神力消耗过度,数据库强制休眠……“轰隆——”爆炸的气浪掀飞了她的身体,意识在剧痛中消散的最后一秒,她仿佛听见了“墨点”的叫声,凄厉又急切,像在喊她回家。
她还仿佛看见,那枚碎影石残片从她的胸口滑落,在火焰里发出幽蓝的光,光里映出一只青铜玄鸟,鸟喙尖利,爪子抓着块黑色的石头,石头上刻着“西方闭环,玄鸟镇之”——和大雍玄鸟祠里的雕塑,一模一样。
……大雍三十年,冬,玄鸟祠。
老庙祝终于把那包玄鸟草种子埋进了底座下,刚填上土,就听见祠堂外传来一阵马蹄声。
那马蹄声沉实有力,踏在积雪的石板上,像敲在人心上,震得檐角的雪粒子簌簌往下掉。
他探头去看,只见禁军左营的士兵簇拥着一个玄甲将军,正往祠里走——玄甲在雪光里泛着冷硬的光,甲片缝隙里还沾着北疆的冰碴子,连马鬃上都挂着未化的雪,一看就是刚从千里冰封的北疆赶回来。
是左营统领萧策。
他比普通士兵高出大半个头,肩背挺拔得像北疆的云杉,玄甲贴合着他宽肩窄腰的身形,甲片随着步伐轻轻碰撞,发出低沉的“甲叶声”,没有半分拖沓。
玄甲的领口和袖口处,绣着暗金色的“萧”字纹,被风雪磨得有些发白,却更显凌厉。
他的手臂粗壮,握着马鞭的手骨节分明,指腹上有常年握刀留下的厚茧,连马鞭的木柄都被攥得发亮。
走近了,老庙祝才看清他的脸。
萧策生得一张冷硬的方脸,下颌线锋利如刀削,嘴唇抿成一条紧线,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
他的肤色是深褐色的,是北疆常年日晒风吹的痕迹,和京城官员的白皙截然不同。
眉骨很高,压得一双眼格外深邃,瞳仁是墨黑色的,像北疆的寒潭,此刻正冷沉沉地扫过祠堂,带着股能穿透人心的锐利。
额角处有一道浅疤,从眉峰划到太阳穴,是当年随父出征时被蛮族弯刀划的,疤色比周围皮肤深些,像在冷硬的脸上刻了道勋章。
他走进祠堂,玄甲上的雪粒子落在地上,瞬间融化成水,浸湿了青砖。
目光落在供桌下的香灰上,眉头皱了皱——那道眉很浓,像墨笔勾勒的,皱起时带着股压迫感。
他弯腰,用手指捻起一点香灰,指尖传来细微的颗粒感,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那弯腰的动作,肩背的肌肉在玄甲下微微绷紧,透着股蓄势待发的力量,像头蛰伏的北疆雪豹。
“老庙祝,”他的声音冷得像北疆的雪,没有半分温度,吐字时带着点风雪的粗糙感。
“昨夜,谁来烧过香?”
老庙祝身子一哆嗦,不敢隐瞒:“是……是相府的人,送了三炷香,还埋了个木盒在雕塑底座下。”
萧策没说话,走到玄鸟雕塑前。
他抬手按在鸟喙上,那只手很大,掌心粗糙,覆盖住青铜鸟喙时,竟显得鸟喙都小了些。
指尖用力,青铜鸟喙微微转动,露出一个小小的暗格。
暗格里,放着半块玄铁护心镜,镜面的“萧”字被风沙磨得淡了,边缘有一道深深的凹痕——那是十年前,他父亲带着北疆三千死士,为了守护粮草,被柳成的人砍的。
他摸了摸镜面上的凹痕,指腹蹭过冰冷的玄铁,眼底的寒潭里泛起一点暗芒。
突然想起父亲临死前说的话:“玄鸟祠的底下,埋着大雍的命,也埋着我们萧家的仇……等你长大了,一定要把它挖出来。”
风从祠堂的门缝里钻进来,卷着香灰,落在萧策的玄甲上。
他抬头,看向祠堂横梁上那团散不去的灰雾,玄甲的肩甲反射着微弱的光,照亮他冷硬的侧脸。
他突然觉得,这雾不是香灰聚的,是无数冤魂的气,憋了十年,终于要散了。
而此时,暗坊的毒窟里,墨影正对着个缺了口的小木勺发呆。
勺柄上的“墨”字被磨得发亮,他的指尖在缺口处顿了顿,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苦腥味——是玄鸟草的味道,从毒窟的通风口飘进来,带着点血腥气,像极了当年药谷被屠时,空气中弥漫的味道。
他站起来,走到药柜前,打开最底层的抽屉,里面放着半张泛黄的纸,纸上画着一株玄鸟草,旁边写着一行小字:“玄鸟草,可活,亦可死;可镇,亦可破。”
这是药谷覆灭前,他妹妹写的。
墨影的指尖在纸上轻轻划过,突然听见通风口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是他的徒弟:“师父,相府的人送来了一批玄鸟草,说要用来‘炼丹’。”
“炼丹?”
墨影的眼底闪过一丝冷光。
“是用来‘炼’东宫的命吧。”
他走到通风口前,往外看。
暗坊的街道上,挂着黑色的灯笼,灯油是南疆毒藤熬的,燃着青绿色的火,照得“药铺茶馆”的幌子发灰。
相府的马车正从街上经过,车轮碾过碎砖,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在碾压着什么人的骨头。
墨影握紧了手里的小木勺,勺柄上的缺口硌得手心生疼。
他知道,有些东西,埋了十年,是时候挖出来了。
而远在冷宫里,那口绿稠的溺毙池,正泛着细微的涟漪。
池底的碎骨,突然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骨头缝里,钻出来了。
大雍三十年的冬,玄鸟祠的香灰还在落,暗坊的毒藤还在长,冷池的碎骨还在沉。
可谁也不知道,一场跨越时空的“辞杀”,己经在香灰、毒藤、碎骨的缝隙里,悄悄开始了。
这杀,不是杀一个人,是杀一个闭环,杀一个十年的谎言,杀一个用无数冤魂堆起来的权力。
而那个从现代来的魂,带着碎影石的光,带着全息数据库的冷,带着被背叛的疼,正落在这杀局的正中央,等着被点燃,也等着点燃一切。
雪,终于下大了,落在玄鸟祠的青铜雕塑上,落在暗坊的黑色灯笼上,落在冷宫的锁魂柳上。
雪水融化,混着香灰,混着毒藤的汁液,混着池底的血,顺着京城的石板路,往西面八方流去,像一条条红色的线,要把这盘死了十年的棋,重新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