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官道上疾驰,将扬州城的烟雨朦胧远远抛在身后。
车厢内,贺宸锦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微凉的车窗框,那清冽的茶香似乎还萦绕在鼻尖,但母亲信上那寥寥数语却像一块冰,压在他心头。
墨砚觑着他的脸色,小声问:“二少爷,夫人信上...没大事吧?”
贺宸锦回过神,扯了扯嘴角,笑意却未达眼底:“能有什么大事?
无非是家里那几位又不安分了。”
他顿了顿,语气略带自嘲,“老爷子总嫌我不务正业,这回倒好,真出了幺蛾子,还得我这‘纨绔’回去镇场子。”
墨砚缩缩脖子,不敢再多问。
车行一日,终于在暮色西合时分抵达了金陵城。
高耸的城墙在夕阳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城门口车马如龙,喧嚣鼎沸,与扬州的清雅静谧截然不同。
贺宸锦看着窗外熟悉的繁华景象,心底那丝因离别而生的淡淡惆怅迅速被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所取代。
贺府坐落于金陵城东,朱门高墙,石狮威严。
马车刚在侧门停稳,早有眼尖的小厮飞奔进去通传。
贺宸锦刚下马车,管家福伯就迎了上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和 relief:“哎哟我的二少爷,您可算回来了!
老爷下午问了三回了!”
“怎么?”
贺宸锦一边往里走,一边漫不经心地弹了弹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老爷子这回是真气狠了,要动家法?”
“不是不是,”福伯压低了声音,快步跟上,“是...是关于一桩大生意。
周姨娘极力主张,老爷似乎意动了,但夫人觉得风险太大,劝了几次,老爷都不太高兴...大公子也...唉,您快去看看吧,老爷他们在花厅呢。”
贺宸锦脚步微顿,瞥了福伯一眼:“什么生意?”
“好像是...是关于一批从闽地来的新茶种,量很大,周姨娘那边的人极力担保说稳赚...”福伯的声音更低了。
贺宸锦冷哼一声,没再说什么,径首穿过层层庭院,走向灯火通明的花厅。
还未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一个温软却不失力道的声音:“...老爷,妾身并非要驳您的意思,只是这茶种从未在江南试种过,一口气吃下这么大数目,万一水土不服,或是销路不畅,压下的可是大笔的流动资金。
咱们贺家虽是根基厚,但也经不起这般冒险。”
是母亲柳氏的声音,听着温和,语气里的担忧却显而易见。
“姐姐这话未免太过谨慎了。”
另一个娇柔些的声音立刻响起,带着几分笑意,却像裹了蜜的针,“做生意哪有不冒险的?
咱们贺家能有今日,还不是靠老爷当年敢为人先?
我堂兄在闽地亲眼见过那茶园,长势极好,味道也醇厚。
如今那边急着出手,价格比市面低了足足三成,这转手就是暴利。
机会难得,错过了岂不可惜?
铭儿,你说是不是?”
被点名的贺宸铭支吾了一下,才道:“母亲说的是...但、但嫡母的顾虑也有道理...”一个略显苍老却威严的声音响起,带着不耐烦:“好了!
都少说两句!
风险风险,天天就知道风险!
这也不敢那也不敢,贺家迟早坐吃山空!”
正是贺老爷贺明远。
贺宸锦就在这片微妙的寂静中,抬脚迈进了花厅。
花厅内灯火通明,布置得富丽堂皇。
主位上坐着面色不虞的贺明远。
左下首是穿着素净、面容略显苍白憔悴的柳氏,她看到儿子进来,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化为更深的忧虑。
右下首则是一身玫红色锦缎裙褂、珠翠环绕的周姨娘,她保养得宜,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不少,此刻正端着茶盏,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身旁坐着低头搓手的贺宸铭,以及一脸事不关己、只顾摆弄自己新染的指甲的贺婉婷。
“父亲,母亲。”
贺宸锦先向父母行了礼,然后才仿佛刚看到其他人似的,懒洋洋地补了一句,“周姨娘也在啊。
大哥,三妹。”
贺明远看见他,眉头皱得更紧:“你还知道回来!
让你去茶行历练,你倒好,跑去扬州躲清静!
不成器的东西!”
贺宸锦浑不在意地耸耸肩:“父亲息怒,儿子正是去扬州考察茶叶市场了。
听闻扬州近日新兴一种‘露珠青’,极受追捧,想着去探探行情,看能否为我贺家所用。”
他这话半真半假,倒是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周姨娘放下茶盏,用帕子按了按嘴角,笑道:“二少爷真是越发有主意了。
只是咱们眼下正说着闽地茶种的大事,你那‘露珠青’且放一放吧。”
轻飘飘一句话,就把他的“考察”归为了不值一提的小事。
贺明远果然又被引回了正题,对柳氏道:“你看看,锦儿都知道要开拓新货!
闽地茶种这事,我看就这么定了!
周姨娘那边的人可靠,价格又低,值得一试!”
柳氏急道:“老爷!”
“父亲!”
贺宸锦突然开口,打断了母亲的话。
他走到厅中,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收了起来,眼神里多了几分锐利,“不知父亲打算吃下多少数目?
又以何种方式交易?
货款是一次结清还是分批?
可签了详尽的契约?
契约中可注明了如若茶种质量不符或运输途中受损的赔偿条款?
对方又是何等背景?
这些,父亲和周姨娘可都核查清楚了?”
他一连串问题抛出来,语速不快,却条理清晰,首指要害,一时间竟让厅内众人都愣了一下。
贺明远显然没料到这个一向不管事的儿子会问出这么些问题,一时语塞。
周姨娘反应极快,立刻笑道:“二少爷到底是年轻,思虑周全。
这些细节,我堂兄自然都会打理妥当的。
都是老熟人了,难道还会坑我们贺家不成?
契约嘛,自然是要签的...哦?
老熟人?”
贺宸锦挑眉,目光转向周姨娘,“不知是周姨娘哪位堂兄?
我记得姨娘娘家似乎并无经营茶业的亲戚。”
周姨娘面色微微一僵,随即掩饰道:“是...是我一位远房堂兄,近年才做起这茶叶生意,但为人极是可靠...远房堂兄?
近年才做?”
贺宸锦点点头,语气平淡,“那就是说,并无长期信誉可考。
父亲,一笔可能动用家族大量流动资金的生意,交给一个底细不清、信誉未知的‘远房堂兄’,仅凭周姨娘一面之词,是否太过草率?”
他转向贺明远,语气恭敬,话里的意思却毫不客气,“儿子虽平日懒散,却也知家族生意根基在于稳。
暴利固然诱人,但须得建立在可控的风险之上。
否则,与赌博何异?”
“你!”
贺明远被儿子说得有些下不来台,尤其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顿时恼羞成怒,“混账东西!
你懂什么!
这里哪有你插嘴的份!
给我滚出去!”
柳氏连忙起身:“老爷息怒,锦儿他也是为了家里着想...”周姨娘也柔声劝道:“老爷别气坏了身子。
二少爷年轻气盛,想得不周到也是有的。
他也是关心则乱。”
这话看似劝和,实则坐实了贺宸锦“年轻气盛”、“想不周到”。
贺宸锦却忽然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仿佛刚才那个言辞犀利的人不是他。
他打了个哈欠,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紫砂壶,壶嘴对着壶嘴,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还咂咂嘴:“好茶。”
贺明远正在气头上,见他这副模样更是火冒三丈:“你又在搞什么名堂!”
贺宸锦晃了晃手里的紫砂壶,笑嘻嘻道:“儿子从扬州带回来的‘露珠青’,父亲要不要尝尝?
据说一年也就产那么几十斤,有价无市。
可惜啊,有些人只知道盯着那来历不明的闽地大宗货,却瞧不上这等虽然量少、却能极大提升我贺家茶品口碑和格调的好东西。”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周姨娘一眼。
周姨娘被他看得心头火起,面上却只能强笑。
贺婉婷在一旁忍不住好奇,插嘴道:“二哥,这茶真的那么好喝?
给我尝尝?”
贺宸锦立刻把壶藏到身后:“去去去,小孩子家家的,喝什么茶,仔细晚上睡不着。”
贺婉婷气得跺脚。
一场原本严肃紧张的家族议事,被贺宸锦这么一搅和,气氛变得有些怪异。
贺明远满肚子火发不出来,又见小女儿这样,更是烦躁,猛地一挥手:“行了行了!
都少说两句!
闽地茶种的事,容我再想想!
都散了吧!”
他虽没说取消,但总算没立刻拍板。
柳氏暗暗松了口气,感激地看了儿子一眼。
周姨娘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面上却依旧温顺:“是,老爷深思熟虑是应当的。
那妾身先告退了。”
说着,便带着一脸不甘的贺婉婷和还有些懵懂的贺宸铭行礼退下。
贺宸锦也打了个揖:“儿子一路劳顿,也先回去歇息了。”
贺明远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算是应允。
出了花厅,走到回廊无人处,柳氏才快步赶上儿子,担忧地低声道:“锦儿,你今日太冒失了,顶撞你父亲不说,还得罪了周姨娘...”贺宸锦扶住母亲的手臂,感觉她比之前又清瘦了些,心下微涩,语气却轻松:“母亲放心,儿子有分寸。
那闽地茶种明显有问题,周姨娘不知打的什么主意,绝不能让她得逞。
父亲只是一时被利所惑,冷静下来自然会多想。”
柳氏叹道:“但愿如此吧。
你刚回来,一路辛苦,快回去歇着吧。
春禾,给二少爷院里送些吃食过去。”
身后跟着的大丫鬟春禾连忙应下。
贺宸锦送母亲回了院子,才带着墨砚往自己住的“锦墨轩”走去。
月色下的贺府大宅,亭台楼阁,假山流水,景致极佳,却透着一股子沉闷压抑。
一路上遇到的丫鬟小厮纷纷躬身行礼,眼神却各异,有敬畏,有好奇,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疏离和观望。
“少爷,您刚才可真厉害!”
墨砚小声拍着马屁,“几句话就把老爷给拦住了!”
贺宸锦嗤笑一声:“拦得住一时罢了。
周姨娘既然动了这心思,必定还有后手。”
他揉了揉眉心,脸上露出一丝疲惫,“这深宅大院,有时候真比外面做生意还累。”
回到锦墨轩,洗漱完毕,贺宸屏退了左右,只留墨砚在身边。
“墨砚,”他沉吟片刻,低声道,“你明日悄悄去找刘掌柜,让他动用他的关系,尽快查一查闽地那边最近到底有什么茶种出手,卖家底细如何,还有,周姨娘那位‘远房堂兄’究竟是什么来路。”
刘掌柜是贺家老臣,掌管着贺家最重要的茶行之一,对贺家忠心耿耿,且一向看不惯周姨娘及其党羽的做派,是柳氏和贺宸锦在家族生意中为数不多的可以信赖的人。
墨砚神色一凛,立刻点头:“是,少爷,小的明白。”
贺宸锦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望着院中洒满月光的一丛翠竹,忽然问道:“扬州别院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墨砚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扬州?
少爷您才刚回来...”贺宸锦似乎也察觉到自己问得突兀,摆了摆手:“随口一问。
罢了,你去歇着吧。”
墨砚狐疑地退下了。
贺宸锦独自站在窗前,夜风带来一丝凉意。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里挂着一个原本装着香料的精致绣囊,此刻里面却换成了几片干燥的、依然散发着淡淡清香的茶叶。
那是赵青瓷那天烹茶时,他悄悄留下的。
脑海里不由浮现出那双亮如琉璃的眼睛,还有那爽利灵动的身影。
与这贺府中处处算计、步步惊心相比,那个雨中初遇的姑娘,就像一道清澈溪流,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看似繁华却实则沉闷的生活。
“赵青瓷...”他低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一丝笑意。
但很快,这丝笑意又隐去了。
贺家这潭深水,比他想象的更浑。
母亲的担忧,父亲的固执,周姨娘的野心...他这场避祸,似乎并未成功,反而可能将一场更大的风雨,提前引到了自己身边。
而他隐隐有种预感,那来自扬州的茶香,或许并不会就此远离他的生命。
夜渐深,贺府各院的灯火次第熄灭,唯有巡夜家丁的灯笼在远处廊下明明灭灭,如同这深宅中暗流涌动的各方心思。
锦墨轩内,贺宸锦却毫无睡意。
他指尖捻着那几片茶叶,目光透过窗棂,望向深沉夜色。
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