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国郊外的风,卷着深秋的落叶,打在陈厉脸上时,像刀子刮过。
他攥着断成两截的桃木剑,玄色道袍被撕开一道大口子,露出的胳膊上,还留着被符光灼伤的燎泡——那是张道陵的“三天正法”留下的印记,疼得他指尖都在抖。
“道不同,不相为谋。”
张道陵站在丹房前,青色道袍在风里纹丝不动,手里那本《道德经》的竹简被他捏得发白,“陈厉,你这‘破界丹’引动煞气,山下李家小儿己气绝,再执迷不悟,休怪我不念旧情。”
陈厉死死盯着丹房里那尊离卦炉。
炉顶正飘着紫烟,隐约能看见里面翻滚的丹液,那是他耗了三年心血炼的药,本想借此突破凡身桎梏,却没想引动了地动,伤了无辜。
可张道陵凭什么审判他?
“旧情?”
陈厉笑出声,血沫子从嘴角溢出来,“当年在太学,是谁跟我说‘修道当逆天而行,方能见真章’?
如今我炼出丹来,你倒成了卫道士!”
他猛地抬手,甩出三张符纸,是他最擅长的“聚灵符”,能瞬间抽干周遭灵气。
符纸在空中炸开,丹房前的几株古柏突然枯枝败叶簌簌往下掉,连地皮都龟裂了几道缝。
这是他压箱底的术法,本想用在突破境界时,此刻却成了困兽之斗。
张道陵眉头紧锁,左手捏了个“子午诀”,掌心浮出一道柔和的白光,正是他常说的“性命双修”里的“性光”。
白光撞上符纸炸开的灵气乱流,竟像棉絮裹住了利刃,瞬间消弭于无形。
“你看,”张道陵的声音里带着惋惜,“你只修术,不修心,符力再强,也是无源之水。”
话音未落,他右手并指如剑,对着陈厉脚边的地面虚划。
那里正好是八卦里的“坎”位,属水,专克火性术法。
陈厉只觉脚下一凉,像是踩进了冰窟窿,体内刚被丹药催起来的燥热瞬间被浇灭,连带着经脉都僵住了。
“噗通”一声,他重重跪倒在地,桃木剑彻底断成了齑粉。
张道陵的术法没伤他要害,却废了他大半修为——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滚吧。”
张道陵转过身,不再看他,“鹤鸣山,你再踏进一步,休怪我用‘雷纹符’毁你灵魄。”
陈厉趴在地上,看着张道陵走进丹房的背影,指甲深深抠进地里。
他不恨自己输了,恨的是张道陵那副“得道高人”的模样——好像只有他的道,才是正道。
五年后,蜀地深山的一间破屋里,陈厉躺在草堆上,气若游丝。
被逐出沛国后,他躲在山里继续修炼,却因经脉受损,修为不进反退。
更糟的是,他强行修炼禁术“换魂术”,想找个年轻躯体重新开始,结果术法反噬,灵魄被撕裂成了好几块,眼看就要散了。
“咳咳……”他咳出一口黑血,沾在枯槁的手上,像朵腐烂的花。
窗外传来村民的哭喊声,是瘟疫,死了不少人,其中就有个刚满十八岁的孤儿,听说生得眉清目秀,就是身子骨弱,一场风寒就没挺过去。
陈厉的眼里突然冒出光。
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咬破指尖,在黄纸上画了道歪歪扭扭的符——“移魂符”,用自己残存的灵魄血画的,阴毒得很。
符画成时,纸面上浮现出一个模糊的“移”字,正是他后来左眉那道印子的由来。
趁着夜色,他像个影子飘进村子,孤儿的尸体就停在祠堂的门板上,盖着块破布。
陈厉颤抖着把符贴在孤儿眉心,口中念着禁咒,灵魄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撕扯着,硬生生拽进了那具年轻的躯体。
剧痛袭来时,他听见两个声音在脑子里吵——一个是他自己的,嘶吼着“活下去”;一个是那孤儿的,微弱地问“你是谁”。
最后,他赢了。
再次睁开眼,他成了个十八岁的少年,皮肤苍白,手脚纤细,一阵风就能吹倒。
可他摸了摸胸口,灵魄虽然残破,却总算没散。
他对着祠堂的破铜镜照了照,左眉上,那道“移”字符的残痕,像颗朱砂痣,永远留在了那里。
“从今天起,我叫陈生。”
他对镜中的自己说,声音还是少年的清亮,却藏着五十年的怨毒。
又过了三年,鹤鸣山的道观外,来了个求道的少年。
他说自己叫陈生,父母死于瘟疫,孤苦无依,听闻张天师仁慈,特来投靠。
他低着头,露出苍白的脖颈,左眉的朱砂痣若隐若现,模样乖巧得让人心软。
张道陵看着他,眉头微蹙,总觉得这少年身上有种熟悉的气息,却又说不上来。
或许是他眉宇间那股子对道法的执拗,像极了当年的陈厉。
最终,他还是点了头:“留下吧,先跟着师兄们洒扫庭院,抄写经文。”
陈生低着头,嘴角勾起一抹没人看见的笑。
他太了解张道陵了。
这人看似严厉,实则心软,尤其见不得孤苦伶仃的孩子。
他更知道,每月初一子时,张道陵会闭关打坐,丹房的守卫最松——那里,藏着他日思夜想的东西。
张道陵这几年一首在炼“九转还丹”,据说快成了。
陈生打听过,上月炼丹时遭了天雷,丹炉裂了,只留下一粒残丹,被张道陵用玉盘装着,放在丹房的巽位,说要研究如何销毁。
“销毁?”
陈生在心里冷笑,那是张道陵的虚伪。
这么好的东西,他怎么可能舍得毁?
机会终于来了。
这夜是十五,月圆如盘,清辉洒满丹房。
陈生躲在竹林深处,浑身的骨头像被拆开重拼,每一寸筋肉都在尖叫。
残丹的热力还没散尽,新的痛苦又缠了上来——左眉的朱砂痣突然像被烙铁烫过,顺着血管蔓延出无数细如发丝的黑纹,所过之处,皮肤又麻又痒,像是有无数虫子在爬。
“咳咳……”他弓着背干呕,吐出的却不是秽物,而是一缕缕灰黑色的雾气。
那雾气落地时发出“滋滋”的声响,竟在青石板上蚀出几个小洞。
他知道,这是天道的反噬。
夺舍本就是逆天之举,强行占据少年陈生的躯体,等于硬生生扭转了这具肉身的命数。
残存在体内的少年魂魄碎片在嘶吼,天地间的“规则之力”正像潮水般涌来,要把他这外来的魂魄撕碎、剥离。
“必须……拿到那粒残丹……”陈生咬着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曾在一本禁术古籍上见过记载:逆天而行者,需以“天材地宝”为锚,方能在新躯壳中扎根。
而张道陵那粒遭天雷所劈的残丹,虽不完美,却蕴含着一丝天道本源之气——那是唯一能镇住他溃散魂魄的东西。
他摸出藏在怀里的青铜罗盘,这是从少年陈生家破屋的角落里找到的,盘面刻着模糊的八卦图,指针正疯狂颤抖,指向鹤鸣山主峰的方向——那是张道陵的丹房所在。
只是此刻,指针边缘竟凝起了一层白霜,冷得像冰。
“天道要罚我……”他呵出一口白气,看着雾气在眼前凝成细碎的冰碴,“偏要逆给你看。”
深夜的鹤鸣山一片寂静,只有松涛声在山谷间回荡。
陈生贴着墙根溜过三清殿,脚步轻得像猫。
他能感觉到,有双无形的眼睛正盯着自己,每走一步,背上的黑纹就收紧一分,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站住!”
一声断喝自身后响起,是守丹房的道童。
陈生猛地转身,指尖弹出几张“迷魂符”——这是他用少年陈生的血画的,带着股生涩的阳气,正好能迷惑这些清心寡欲的道士。
道童果然晃了晃,揉着眼睛嘟囔:“奇怪,明明看到个影子……”陈生趁机蹿进丹房,借着月光看清了玉盘里的残丹。
那丹丸上还凝着细密的冰晶,正是天雷留下的印记。
他刚伸手要拿,手腕突然被一股力量钳住,冰冷刺骨,竟比他身上的黑纹还要冷。
“早就觉得你不对劲。”
张道陵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平静中带着彻骨的失望,“陈厉,你就这么执迷不悟?”
陈生浑身一僵,转身时,正撞见张道陵掌心的“镇邪符”。
符纸金光乍现,他身上的黑纹瞬间沸腾起来,像被烫到的蛇,疯狂扭动。
“我不叫陈厉!”
他嘶吼着,不顾魂魄撕裂般的剧痛,猛地撞向张道陵。
混乱中,他一把抓过玉盘里的残丹,塞进嘴里。
这一次,丹丸没有化作暖流,而是像块冰锭,顺着喉咙滑进丹田。
瞬间,无数冰针似的寒气炸开,与体内的黑纹狠狠相撞——疼,却奇异地止住了魂魄的溃散。
“你……”张道陵看着他脖颈上渐渐平息的黑纹,眼神复杂,“可知这残丹含着天雷劫气?
短期能镇住反噬,久了,却会把你变成不人不鬼的怪物。”
陈生捂着胸口,第一次感觉到这具躯体里有了“扎根”的实感。
他看着张道陵,左眉的朱砂痣在月光下闪了闪:“变成怪物,也好过魂飞魄散。”
他撞开窗户,纵身跃下悬崖。
风声在耳边呼啸,他能听见天道的怒吼,却也清晰地感觉到,那粒残丹正像枚钉子,将他的魂魄死死钉在这具少年躯体里。
崖上,张道陵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缓缓收起掌心的符纸。
丹房的香炉里,三炷清香明明灭灭,他低声自语:“八百年的劫数,终究还是来了……”而崖下的陈生,摸着胸口那点冰凉的丹气,在心里冷笑。
管它什么劫数,能活着,就能等翻盘的那天。
他抬头望向鹤鸣山的方向,左眉的朱砂痣,亮得像颗复仇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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