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光清亮些,廊下的环佩声远了,取而代之的是更轻细的脚步声——带着几分书卷气的、属于少年人的步频。
“公子醒了?”
声音怯生生的,像怕惊扰了什么。
郑森转过头,见端铜盆的婢女身后,跟着个青布儒衫的少年。
那少年,总角垂肩,面容白净,手里捧着的湖蓝色道袍叠得方方正正,边角压出的棱比国子监的戒尺还要挺括。
郑森的目光落在道袍领口的暗纹上,那是泉州特有的缠枝莲纹样,是去年母亲让人从老家捎来的料子。
这些细碎的记忆,像浸了水的墨滴,在脑海里晕染开来。
少年见他望过来,慌忙躬身,膝盖弯到一半却猛地顿住,手忙脚乱地想扶鬓角,却差点把道袍摔在地上。
郑森看着他这副窘迫模样,太阳穴突然针扎似的疼。
眼前的少年与记忆里那个总爱跟在身后、鼻尖沾着墨点的孩童重合了。
那孩童曾踮脚给自己研墨,用稚嫩的嗓音争辩“纸上谈兵不如亲历沙场”。
被自己敲着额头笑“黄毛小儿懂什么”时,会把《孙子兵法》往怀里一揣,闷头跑出书房,却总在晚膳时偷偷把自己爱吃的海鱼夹到碗里。
“公子?
您脸色好难看,要不要再歇会儿?”
少年往前挪了半步,声音发颤。
他腰间系着的双鱼玉佩晃了晃,郑森认出那是去年自己用国子监的“优”等赏银所赠,玉质寻常,却被他摩挲得温润透亮。
脑海中翻涌的记忆越来越密。
泉州港的码头边,父亲郑芝龙拍着这孩子父亲陈鼎的肩,粗声大气地说:“我儿缺个伴读,你这小子机灵,便跟着他在南京读书。”
陈鼎那时刚投效郑家,一身征尘未洗,按着少年的头磕了三个响,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永华,往后便听公子的话。”
陈永华。
这三个字撞开记忆闸门时,带着咸腥的海风。
郑森忽然想起五岁那年,父亲把他架在肩头看海船出港,粗大的手掌护着他的腰,笑声盖过浪涛:“咱郑家的船,能到吕宋,到日本,将来还要到更远的地方!”
父亲掌心的海盐糙意,与此刻少年道袍上的皂角香气,奇异地糅合在一起。
他还想起文庙束发那日,父亲用带着船板老茧的手指为他绾髻。
“入了国子监,便学些圣贤道理,”父亲的声音沉了沉,“但记着,咱郑家的根不在书斋,在船上,在海里。”
那时的自己似懂非懂,只盯着父亲腰间那枚象牙船徽——那是郑家商船的标记,凭它能在东亚海域畅行无阻。
“水……”喉咙的干涩将他拽回现实,与早上醒来时如出一辙。
只是此刻的渴,更多是因记忆洪流带来的冲击。
陈永华立刻从婢女手里接过青瓷杯,杯壁温得恰到好处。
郑森抿了一口,参香醇厚,混着淡淡的蜜味——这是福建的老法子,用龙眼蜜炖参,是父亲特意让人给远在南京的他备着的。
郑家的船每月往返闽浙,不仅运丝绸瓷器,也捎着这些家乡味。
茶汤滑过喉咙时,郑森忽然想起丫鬟说的“弘光元年”。
弘光元年五月十二,距离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登基还有三日。
此刻的朝堂上,马士英正拿着父亲送来的“拥立费”——一箱箱从海外贸易赚来的白银,游说各方势力支持福王。
而史可法的北伐奏疏,己被马士英压在案头第三日了。
“今日……是何日?”
他放下茶杯,刻意模仿着原主说话的语调,尾音带着点国子监生特有的温吞。
陈永华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着的小本子,纸页边角卷了毛。
“五月十二了,”少年翻着本子,“前日伯爷从镇江回来就晕了——伯爷去镇江查勘江防,去认认江北西镇的将领。”
镇江江防。
郑森的心沉了沉。
历史上,郑芝龙这趟镇江之行,名为查防,实为与高杰密谈——用二十船海盐换高杰支持福王。
高杰那支骄横的军队,粮饷大半靠劫掠,父亲却想用商人的“等价交换”拉拢他,何其天真。
“父亲呢?”
他问,刻意避开“郑芝龙”的称谓。
早上丫鬟说父亲在书房议事,想来是议完了。
“伯爷不久前去了兵部。”
陈永华压低声音,眼珠往门外瞟了瞟。
“听说是议江北西镇的粮饷。
昨晚伯爷回府时,院里的石桌都被踹裂了——想是谈得不顺。”
郑森点头。
江北西镇的粮饷是块烫手山芋。
高杰要十万石米,刘泽清要五千匹布,这些都得从江南赋税里出,可马士英把持的户部,早把税银挪去填党争的窟窿。
父亲想从中斡旋,无非是想让郑家的商船能承接粮饷运输——又是商人的算计,却不知这算计在乱世里,根本抵不过铁蹄。
“甘将军呢?”
他忽然问。
这个名字在记忆里越来越清晰,带着刀光剑影的悍勇。
陈永华刚要答话,院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像铁锤砸在青石板上。
月洞门的光影里,一个高大的身影撞了进来——玄色劲装裹着魁梧的身板,肩披的黑披风沾着晨露,额角那道从眉骨劈到下颌的疤,在晨光里泛着暗红。
是甘辉。
郑森的呼吸顿了半拍。
早上在梳妆镜里看到的自己,还有几分稚气,而眼前的甘辉,浑身上下都是乱世打磨出的棱角。
他单膝跪地时,声音洪亮得像撞钟:“末将甘辉,参见公子。”
甘辉,郑芝龙从福建带出来的亲兵,后来成了自己麾下最猛的战将。
郑森记得史书记载,此人出身佃农,因抗租杀了地主家的恶奴,被官府通缉,是父亲把他从福建老家接出来的。
这份恩义,让甘辉把命都系在了郑家船上。
“甘将军免礼。”
郑森伸手去扶,指尖触到他臂膀时,像撞上了铁块。
甘辉的肌肉紧绷着,甲片下的皮肤烙着陈年旧伤——去年在澎湖打荷兰海盗时,被火枪霰弹扫过的痕迹。
“公子身子好些了?”
甘辉站起身,目光扫过他的脸,见他脸色虽白但气息匀了,才松了眉。
“后厨炖了羊肉汤,是从蒙古商队换的,我让他们端来?”
蒙古商队。
郑森想起父亲的贸易网——北到辽东换人参,西到蒙古换皮毛,南到吕宋换白银,这些商船不仅是郑家的钱袋子,更是情报网。
只是父亲总把这张网用在生意上,却没想过,它能成为乱世里的救命绳。
“不必了。”
郑森的目光落在他腰间的弯刀上。
鲨鱼皮刀鞘,刀柄嵌着颗绿宝石——这是去年父亲赏的,因他在澎湖护了二十艘郑家商船。
那时父亲拍着他的肩说:“有甘辉在,咱的船就能走得稳。”
可历史上,这些船最终没能挡住清军南下,更没能护住台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