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恩寺的晨钟余韵未散,郑森己立于镜前。
月白杭绸道袍上的云鹤暗纹在晨光里流转,陈永华正踮脚为他系玉带,指尖掠过腰间时,带起一阵皂角的清爽。
这是福建来的皂工用茶籽饼改良的方子,比江南惯用的香胰子更易洗净布上的汗渍,是郑家商队从泉州捎来的寻常物事,却在不经意间泄露着海商家庭的实用主义。
“钱少宗伯昨日还问起公子呢。”
陈永华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他正将《春秋》竹简卷好塞进书箧,竹片碰撞的脆响里,藏着少年人对文坛领袖的敬畏。
“听说他书房里藏着宋版的《左传》,是前些日子用三船松江棉布从徽商手里换的。”
郑森的指尖在玉带扣上顿了顿。
棉布换古籍,这很钱谦益。
此人作为东林党魁,明末文坛的泰山北斗,诗名与文名并重,却也从不讳言对财货的偏爱。
他历任礼部侍郎、南京礼部尚书,在弘光朝被起用为礼部右侍郎(少宗伯)。
以文坛领袖之尊,周旋于马士英与东林旧部之间,长袖善舞的本事,不输他笔下的锦绣文章。
只是历史终将记下,这位常以“夷夏之防”为题大做文章的老先生。
在顺治二年五月,会以一句“水太凉”拒绝投江,转而率领南京文臣出城跪迎清军。
剃发易服时,连那三缕引以为傲的长髯都未曾吝惜。
“走吧。”
郑森扶正方巾,镜中少年的眉眼尚带青涩,可那双看透三百年风雨的眼睛里,己凝起霜色。
甘辉牵来的乌木马车停在垂花门内,车辕上缠着防滑的藤条。
这是郑家商船的老法子,从吕宋运胡椒时,船工们就用这种藤条固定货箱。
车帘掀起时,郑森瞥见车厢壁上嵌着的小抽屉,里面整齐码着三枚象牙算筹,是原主用来计算课业进度的。
马车碾过聚宝门内的青石板路,郑森掀开竹帘一角。
秦淮河畔的画舫正卸下新到的苏绣,穿短打的脚夫扛着绸缎往商铺跑,腰间褡裢晃出半枚开元通宝。
这铜钱在江南己不甚流通,更多时候,商人们用的是郑家钱庄印发的票券,凭券可在泉州、宁波、南京三地兑取白银。
街对面的茶肆里,穿长衫的书生正争执“立潞王还是福王”,唾沫星子溅在粗瓷碗沿,碗底沉着的武夷岩茶,是上月郑家商船从福州运来的新茶。
“公子你看,那是许家布庄。”
陈永华指着街角的二层小楼。
“他家的松江布,一半是用咱们郑家船运的洋纱织的。”
郑森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布庄幌子上绣着的“许”字在风里摇曳。
他知道这家布庄的后台——正是马士英的姻亲,而洋纱则来自葡萄牙人租借的澳门,郑家商船从中转贩,每船能赚三成利。
这看似寻常的布庄,实则是朝堂党争与海上贸易交织的节点,就像这南京城,表面的歌舞升平下,早己是盘根错节的利益网。
国子监的棂星门在前方矗立,朱红柱上的藤蔓攀得更高了。
史料记载,这座始建于东吴的最高学府,再过一年,就会被清军改为八旗官学。
几个监生聚在门旁,其中穿杏黄襕衫的是江南巡抚的公子,腰间玉带比郑森的更显华贵,却用的是浙江山阴的劣玉。
“郑兄可是痊愈了?”
那巡抚公子拱手时,袖口露出半枚玉印,是仿制的“受命于天”印,在秦淮河畔的古玩铺里十两银子就能买到。
“前日钱先生讲‘管仲相齐’,特意说海货之利可富国,我们都猜是说令尊呢。”
郑森还礼时,指尖触到对方温热的手。
这双手从未握过船桨,也未算过商号的流水,却能轻易获得比郑家子弟更体面的仕途。
他忽然明白父亲为何执着于让他入国子监。
在这个重农抑商的时代,即便是掌控着东亚海域贸易的郑家,也需用“功名”为家族镀上一层保护色。
穿过泮池时,荷叶上的露珠坠进水里,荡开郑森的倒影。
彝伦堂内的吟诵声戛然而止。
钱谦益斜倚在太师椅上,绯色官袍的下摆铺在软垫上,那料子是苏州织造专供的杭罗,一匹的价银能买十石米,足够寻常百姓过活一年。
他把玩着玉扳指,那玉来自缅甸,经郑家商船运抵广州,再由藩王进贡入宫,辗转落到这位礼部侍郎手中。
一圈流转,白银像看不见的水,滋养着朝堂,也腐蚀着根基。
“郑森来了。”
钱谦益的目光扫过来,长髯下的嘴角噙着笑意。
“听说你前日在朱雀桥遇袭?
那些歹人,怕是冲着令尊的船来的吧。”
郑森躬身时,闻到钱谦益身上的檀香,是从真腊运来的,每两的价钱抵得上三斤胡椒。
他忽然想起史料里说,钱谦益的藏书楼“绛云楼”,火灾后残存的善本,大半被他用来贿赂清军将领。
这位文坛领袖,从骨子里就是个商人,只不过交易的筹码是笔墨与声名。
当“尊王攘夷”的质问落下,满堂的寂静里,郑森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泉州港的潮汐,规律而坚定。
他抬眼时,目光掠过钱谦益眼角的细纹——那里面藏着太多算计,有对马士英的妥协,有对清军的观望,唯独没有对“夷夏之防”的执着。
“学生以为,管仲攘夷,先通货殖。
昔年齐用鱼盐之利,方得甲兵强盛。”
郑森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清朗,却在字句间藏着锋芒。
“如今我朝海疆万里,若能开海禁、通市舶,既可得番银以充军饷,抗击北虏,此乃‘实攘’之道。”
他看见钱谦益的玉扳指停在指尖。
满堂监生的呼吸声里,郑森仿佛听见郑家商船的号角——那些穿梭于宁波、长崎、马尼拉的船队,不仅载着丝绸瓷器,更载着这个时代最隐秘的生机。
他知道自己的话惊世骇俗,却也明白,这是对抗乱世的唯一路径:用白银的流动,对抗铁蹄的践踏;用商船的航线,编织比城墙更坚固的防线。
钱谦益忽然笑了,那笑意终于抵达眼底,却像深潭里的光,辨不清冷暖。
“好个‘实攘之道’,”他抚着长髯,“明日巳时,来我书房,聊聊你父亲的船吧。”
郑森躬身告退时,瞥见陈永华攥紧书本的手,指节泛白。
甘辉站在堂外,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廊下的石缝里,一株野草正顶着瓦砾生长,就像这个风雨飘摇的时代里,那些在夹缝中挣扎的生机。
走出国子监时,报恩寺的晚钟正敲响。
郑森望着暮色中的南京城,秦淮河的画舫亮起灯笼,这些繁华即将蒙尘,却也坚信,那些由白银与智慧编织的网络,终将在灰烬里,开出新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