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昶来访后的第三日,洛邑上空阴云低垂,欲雨未雨,压得人喘不过气。
太卜府的阴影,如同这天气,沉甸甸地笼罩在守藏室上空。
明依旧按时点卯,整理竹简,举止与平日无异。
只是他翻阅的不再是《山海图》,而是积满灰尘的《列国风物志》与《方士佚闻》。
他的目光在有关荆山的记载上停留尤久——楚地之山,多产金玉,亦多传有仙人踪迹。
午后,老僖拄着鸠杖,步履蹒跚地离开了守藏室,说是去探望一位染恙的老友。
他的身影穿过王城冷清的巷道,最终消失在西周文公府邸的侧门。
西周文公的静室,熏香淡雅,与守藏室的陈腐气息判若两个世界。
文公年近五旬,面容保养得宜,眼神里是长久浸淫权力形成的疲惫与精明。
他屏退左右,只留老僖对坐。
“僖老冒雨而来,不会只为探视老夫吧?”
文公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老僖深深一揖,浑浊的眼睛低垂着,语气是属官面对主君时的恭顺,言辞却如出鞘的匕首:“老臣不敢。
此来,是为文公解惑,亦是为文公分忧。”
“哦?
忧从何来?”
“忧在太卜府,为一介微末史官,兴师动众,己引得列国使者侧目。”
老僖不急不缓,“明,不过一痴儿,沉溺故纸,所行所为,无非书生妄念。
然季昶必欲将其打成异端,大张旗鼓。
外人观之,会作何想?”
他略略抬眼,观察着文公的神色,继续道:“或以为我周公室,连一史官亦不能容,气量狭小;或以为太卜府权势熏天,己可无视公室,越俎代庖。
无论何种,于文公清誉、于公室威信,皆是有损无益。”
文公端起玉杯,轻呷一口,不置可否:“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老臣愚见,此事不宜再深究。”
老僖的声音压得更低,“若此子意外身故,或……从此不知所踪,则太卜府颜面得全,亦可向各方交代。
风波自平,无人再会关注一个己不存在的小人物。
如此,既全了太卜府的体面,也维护了公室的威严。
此为一举两得。”
他没有为明求一句情,通篇都在冷静地分析利害得失,仿佛明只是一枚可以随意取舍的棋子。
文公沉默着,指尖轻轻敲击着玉杯,发出清脆的微响。
他自然听懂了老僖的弦外之音。
一个无关紧要的史官的死活,他并不关心。
他关心的是如何以最小的代价,维持周公室在洛邑这潭死水中的平衡与体面。
默许一个失踪,无疑是最省力的选择。
“罢了。”
良久,文公终于开口,语气淡漠,“守藏室的人事变动,你自己斟酌办理便是。
太卜府那边……只要不闹得太过难堪,吾可当作不知。”
“老臣,明白。”
老僖深深俯首,掩去眼底一丝如释重负的微光。
几乎在同一时间,太卜府内,季昶屏退左右,召来一名心腹。
此人面容普通,属于丢入人海便再难寻见的类型,唯有一双眼睛,透着豺狼般的凶光。
“此人,名为明。”
季昶将一幅精心绘制的绢图推过去,上面正是明清晰的面容,“守藏室史官。
此子窃密叛周,心怀叵测,罪不容诛。”
他给明安上了最重的罪名。
“府内官方追捕己暂缓。”
季昶话锋一转,眼神阴鸷,“但此獠不除,必为祸患。
你持我令牌,动用‘灰雀’,务必在其远离洛邑前,将其……彻底抹去。
记住,要做得干净,像从未存在过。”
“诺。”
心腹接过绢图与令牌,无声退入阴影。
一张绘有明容貌的绢图,如同死亡的请柬,开始在地下世界悄然流传。
“灰雀”,是太卜府圈养的一群不见光的刺客与眼线的统称。
是夜,守藏室深处,只有一盏孤灯。
明借着微光,最后一次检视自己的“行装”。
几件普通的士人麻衣,一些碎金和齐刀币,以及……一堆他亲手制作的“遗物”。
他拿起一份精心伪造的《求仙札记》,上面以模仿的笔迹,记录着对荆山仙人、不死药的向往,并“详细”规划了前往荆山的路线。
他甚至模仿自己的口吻,在末尾写道:“大丈夫当游历天下,访仙求道,安能郁郁久居此死水之地?”
字里行间,都是一个年轻史官不堪寂寞,转而追求虚无缥缈之长生梦的狂想。
这是他故意留给季昶的线索,一个合乎情理的、指向死亡陷阱的诱饵。
然后,他拿起那卷真正的《山海释疑》手稿,指尖拂过竹简,如同拂过自己的筋骨。
他不能带走它,这太危险了。
他将其放入一个密封的陶罐,藏匿于守藏室一处只有老僖知道的隐秘夹墙之内。
“以待来者。”
他轻声说,仿佛在与自己的过去告别。
做完这一切,他吹熄了油灯,融入守藏室的无边黑暗里。
窗外,终于下起了雨,淅淅沥沥,仿佛要洗净这世间的所有痕迹。
他知道,棋局己布,杀机己动。
明日,他将不再是史官“明”。
他将走向一场自己策划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