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废土是灰色的。不是那种诗意的、朦胧的灰,而是死寂的、吞噬一切生机的灰。
天空像一口倒扣的、锈迹斑斑的铅锅,终日笼罩着厚重的辐射尘,阳光挣扎着穿透下来,
只剩下一种病态的、昏黄的光晕,吝啬地洒在大地上。地面是干裂的、灰黄龟裂的皮肤,
蜿蜒的裂缝如同无数渴死的蜈蚣,张着贪婪的口,吞噬着偶尔落下的、带着酸性的雨水。
风是这里唯一活跃的东西,但它带来的不是清凉,而是死气沉沉的沙尘,它们打着旋,
呜咽着穿过坍塌的钢筋水泥骨架,
给一切还能称之为“物体”的东西覆盖上一层厚厚的、绝望的灰。在这里,颜色是奢侈品,
是传说,是能轻易点燃欲望与疯狂的火种。尤其是红色。
那种鲜艳的、饱满的、象征着生命与炽热的红色,只存在于老人们模糊不清的故事里,
存在于那些被翻烂了、字迹都模糊了的旧时代画册中。一点红色,是能要人命,
或者让人拼上命去换的奢望。我的棚屋,就像这片灰色土地上的一颗痦子,
歪斜而丑陋地钉在聚居地的最边缘。
它是由锈蚀的波纹铁皮、断裂的混凝土块和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破烂帆布拼凑而成的,
整体向一边倾斜,仿佛下一秒就会在下一场沙暴中彻底散架。
它像一枚被吮吸干净后丢弃的果核,榨不出半点油水,只剩下干瘪的空洞。而住在这里的我,
大概就是核里那条最卑微的虫。然而,在这片死亡的灰色中央,在我的棚屋里,
却孕育着一个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的、脆弱的希望。它就在窗台上,
那个用废弃的、边缘有些豁口的培育皿盛着。里面不是冰冷的零件或浑浊的污水,
而是一小捧精心维护的、相对洁净的土壤。土壤中央,
躺着一株瘦弱的、但确确实实是绿色的秧苗。以及,秧苗顶端,
那颗刚刚显露出一点点形状的、青涩的果实——一颗番茄。为了它,
我掏空了过去整整三个月,
在辐射区边缘像秃鹫一样搜寻、捡拾那些还有一点点利用价值的金属零件和电子废料,
换来的所有信用点。那是在鬼门关边缘跳舞,用可能缓慢累积的辐射病,
去换取一个渺茫的可能。但这还不够。更早之前,
为了换取培育它所需的、价格高昂的洁净水,
以及维持这可怜秧苗不会在废土环境中早早夭折的特殊营养剂,我已经去过那个地方三次了。
“回响”机构。名字挺好听,甚至带着点虚幻的诗意,像个能庇护灵魂的避难所。但实际上,
它是个当铺。一个开在文明废墟之上,
典当人类最宝贵、最不可再生资源的当铺——你的记忆。
它坐落在聚居地中心唯一还算完整的旧时代建筑里,
一栋方方正正、没有任何窗户的灰色堡垒。光滑的合金外墙反射着铅灰色的天空,
冷硬得如同巨兽的鳞片。这里永远门庭若市,挤满了像我一样,被生活逼到墙角,
不得不拿出内心最柔软的部分来换取硬邦邦的生存资源的人。他们脸上通常没什么表情,
眼神空洞,仿佛即将被取走的不是记忆,而是一块无关紧要的疥癣。今天,
我第四次站在这扇冰冷的、能映出我模糊而憔悴身影的合金大门前。
空气中弥漫着臭氧和隐隐的、类似消毒水的气味,那是“回响”特有的味道,
一种试图掩盖什么,却反而更显刺鼻的味道。门无声地滑开,
泄出内部过于明亮的、毫无温度的光。光线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
能将一切隐藏的情绪照得无所遁形。流程已经熟悉到令人心痛。不需要任何引导,
我像个老主顾一样,沉默地穿过空旷得能听见自己心跳回声的大厅,
走进那个编号为“7”的交易隔间。里面只有一张符合人体工学、却冰冷得像刑具的金属椅,
和一个穿着白色制服、戴着全覆盖面罩的工作人员。他或者她?
的眼神透过面罩的透明视窗,没有任何波澜,看着我的样子,
和看着一台需要维护的机器没有任何区别。“编号734,确认进行第四次记忆交易。
”工作人员的声音经过处理,隔着面罩传来,是那种毫无起伏的、标准的电子合成音,
抹杀了一切人性化的痕迹,“请选择交易片段。”我僵硬地躺上那张金属椅,
椅背的冰凉瞬间穿透薄薄的衣物,刺入我的脊椎。冰冷的、章鱼触手般的感应贴片,
自动吸附在我的太阳穴、额头和后颈。一阵轻微的麻痹感传来。眼前的全息屏幕亮起,
柔和的光线却让我忍不住眯起了眼睛。屏幕上,我的记忆碎片像一群濒死的鱼,
被无形的力量驱赶到意识的浅滩上,无力地翕动着鳃,等待着被挑选、被称重、被带走。
它们曾经是我的一部分,是我之所以为“我”的基石。如今,它们只是明码标价的商品。
碎片闪烁着,呈现出一段段过往的剪影:上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离开那个摇摇欲坠的所谓“家”时,
母亲偷偷塞在我行囊最底部的、那块用脏兮兮的油纸包着的糖。那是她不知从哪里省下来的,
糖已经受潮变硬,带着一股哈喇味,但在那个时刻,它比任何东西都甜。
我记得她粗糙的手快速地将糖塞进去的动作,
还有她眼中那种混合着不舍、无奈和一点点微弱期望的光。这块糖的记忆,
旁边标注着兑换点:3单位标准营养膏。第一次和几个同样半大的孩子,
成功用自制的捕兽夹猎杀了一只体型硕大的变异鼠。
那畜生绿油油的眼睛、尖锐的牙齿和带着腐臭的口涎仿佛还在眼前。战斗很狼狈,
我胳膊上还被划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但当那只变异鼠终于倒下时,
同行的疤脸兴奋地、结结实实一拳捶在我没受伤的肩膀上,咧开嘴,
露出焦黄的牙齿:“好小子,有种!”那一拳很疼,带着少年人粗粝的赞赏,
却让我胸口涌起一股热流。这份带着疼痛与骄傲的记忆,价值:5单位过滤水。
还有更久远的,童年时代。那是在一次罕见的、持续了整整三天的沙暴之后,
天空短暂地澄澈了一些。那个夏夜,我偷偷爬上废弃场那辆最高的卡车车厢顶,
躺在冰冷的铁皮上,仰头望去。那一刻,我看到了……星空。
不是现在这种永远被辐射尘遮蔽的、浑浊的毛玻璃似的天空,
而是短暂璀璨的、如同打翻了珠宝盒的星空。无数星辰冰冷地燃烧着,
汇成一条模糊的、闪烁着微光的银色河流。那一刻,
渺小的我被一种巨大的、近乎神圣的宁静包裹了。那片星空的记忆,
旁边闪烁的数字是:15单位洁净水,或1支低级辐射中和剂。这些,都曾是我生命中的光。
如今,它们被标价,只为了换取那一点点让窗台上那株脆弱秧苗活下去的资源。
我的手指在冰冷的全息屏幕上缓慢滑过,指尖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恐惧的麻木,
以及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每一次选择,都是一次对过去的凌迟。最终,
我的手指停在了一个闪烁着柔和、却异常执拗光芒的碎片上。是阿燃。画面清晰起来,
带着旧时代褪色照片般的质感,却又因为记忆的聚焦而异常鲜活。是那个午后,
在学校后面那条早已干涸的、只剩下龟裂河床和白色碎石的小河边。
空气里弥漫着尘土被阳光暴晒后的灼热气味,
还有一种不知名植物在垂死挣扎时散发出的、略带苦涩的青草气。他站在我面前,
比我高半个头,瘦,但像一棵倔强的小白杨。他看着我,眼睛亮得不像话,
比我们偶尔找到还能用的旧电池,偷偷点亮的那盏小灯泡的灯丝还要亮。
汗水浸湿了他额前卷曲的黑色发梢,几缕贴在皮肤上。他好像说了句什么,声音很轻,
像梦呓,瞬间就***燥的风吹散了,我只捕捉到几个模糊的音节,或许是我的名字?然后,
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凑近来,动作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毛糙又决绝的勇气,
没有任何预兆地,将自己的嘴唇,印在了我的嘴唇上。触感是温热的,柔软的,
带着一点汗水的咸湿,一掠而过,快得像受惊的鸟羽,仓促得让我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周围的世界瞬间模糊、失焦、远去。是蝉在嘶鸣吗?废土上早就没有蝉了。
那或许只是我血液奔流冲击耳膜产生的、震耳欲聋的耳鸣。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
几乎要挣脱束缚跳出来。整个世界都消失了,
只剩下他靠近时带起的那一阵微小的、带着体温和肥皂气味的风,
和唇上那点转瞬即逝的、却如同烙铁一样滚烫滚烫的温度。那是我的初吻。笨拙,仓促,
在一条死去的小河边,在一个看不到希望的午后。但它真实地发生过,像一枚火种,
曾在我灰暗的青春期里,短暂地燃烧过。
“选定片段:‘与识别目标‘阿燃’的初次非正式身体接触’。”机器冰冷地确认,
声音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在陈述一块石头的重量。“情感浓度评估中……高级。
蕴含情感类型:懵懂爱恋,紧张,悸动,幸福感……综合评级:A级。
可兑换资源:高级营养剂x5,纯净水x10单位,辐射中和剂x3。确认交易?”阿燃。
这个名字像一根早已锈蚀、却依旧尖锐的细针,在我早已结满硬痂的心口上,
不轻不重地扎了一下。微弱的刺痛之后,是更深邃、更空洞的虚无。
他后来去了东边那个据说资源更丰富、但也更危险的勘探队,怀揣着改变命运的梦想。然后,
就像无数怀揣梦想离开的人一样,再也没回来。没有消息,没有尸体,
大概也早就成了这片废土的一部分,和那些灰色的尘土、白色的枯骨没什么两样了。
我卖掉关于他的记忆,换取维系另一段“生命”的资源,这算不算一种讽刺?
抑或是另一种形式的背叛?喉咙干得发紧,像有砂纸在摩擦。我闭上眼睛,
不敢再看屏幕上那个定格的、他靠近的瞬间。“……确认。”我的声音嘶哑、干涩,
仿佛不是从我自己的身体里发出的。话音刚落,熟悉的、令人心悸的抽离感瞬间袭来。
不像疼痛,更像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虚无化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