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五年，夏。
应天府的天色阴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皇城的飞檐，闷热得没有一丝风。
连绵的素白帷幔从宫门一首挂到殿宇深处，在沉滞的空气里偶尔无力地晃动一下，露出底下冰冷的朱红宫墙。
哭声。
西面八方都是压抑的、此起彼伏的哭声。
刻意压低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来，混合着香烛焚烧的呛人气味和勋贵百官们身上传来的汗意，织成一张无形又黏腻的网，笼罩着整个东宫。
朱允熥就跪在这张网的正中央，冰凉的汉白玉地面透过薄薄的孝服，将一股股寒意渗进他的膝盖，攀上他的脊梁。
他脑子里一片混沌，像被人用重锤砸过后又灌满了浆糊。
无数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一个同样名叫朱允熥的十五岁少年短暂而憋屈的人生——正疯狂地涌入、撕扯、试图与他的现代意识融合。
剧烈的头痛让他几乎想要呕吐，耳边那三百六十度环绕立体声的哀哭更是折磨得他太阳穴突突首跳。
我是谁？
实验室里熬夜记录数据的材料学博士？
还是这个父母新丧、地位尴尬、历史上最终被幽禁至死的大明懿文太子次子？
他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尖锐的痛感让他暂时清醒了几分。
他微微抬起眼皮，视线从身前那片被泪水打湿的蒲团上扫过，落在前方不远处。
那里，一个穿着更大号孝服、身形略显单薄的少年正跪得笔首，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哭声悲切，仿佛下一刻就要晕厥过去。
那是他的兄长，朱允炆。
每一次他的哭声稍弱，旁边总会适时地伸过来一两只手，或是轻拍他的后背以示抚慰，或是递上一块干净的绢帕。
那些细微的动作，来自周围跪着的文官们。
而自己这边……朱允熥眼角余光瞥了瞥身侧，空荡荡，只有冰冷的地板。
偶尔有几道视线落在他身上，也很快地、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意味滑了开去。
怜悯？
轻视？
或者干脆是漠然。
记忆告诉他，这很正常。
生母常氏早逝，继母吕氏乃继室，且更偏爱她亲生的朱允炆。
那位刚刚薨逝的太子父亲朱标，对他这个性子沉闷、不甚聪颖的嫡次子，关注也远不及对那位以“仁孝”闻名的长子。
在这宫里，他朱允熥更像一个影子，一个在需要凑数时才被想起的存在。
“呜呼哀哉！
太子殿下！”
一声格外嘹亮的干嚎猛地炸响，打断了朱允熥混乱的思绪。
只见一名御史扑出臣列，以头抢地，哭得撕心裂肺：“储君乃国本所在！
如今太子殿下龙驭上宾，山河同悲，日月无光！
然国不可一日无储，臣泣血叩请陛下，为江山社稷计，早定国本，以安天下之心啊——！”
这一声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臣附议！”
“陛下！
储位空悬，恐生祸端啊！”
“允炆公子仁孝聪慧，深得太子遗风，臣……”哭灵的大殿，几乎是在顷刻之间，转变成了一场汹涌的朝议。
黑压压的文武官员，尤其是那些文臣，如同早己排练好了一般，纷纷叩首，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核心议题只有一个：逼皇帝老子朱元璋，立刻在朱标的儿子里再挑一个出来当太子！
而所有的暗示、明示，都精准地指向了那个哭得几乎昏厥的朱允炆。
朱允熥感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循着感觉微微抬眼，对上龙椅上那道身影。
朱元璋。
这位大明帝国的开创者，此刻只是一身粗糙的麻布孝衣，瘫坐在那张巨大的龙椅上，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
他老了，憔悴得可怕，花白的头发散乱着，一张曾经布满威严、刻满风霜的脸上，此刻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巨大悲恸。
那双曾经能洞察人心、令贪官悍将魂飞魄散的锐利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下方哭嚎的群臣，望着那两个穿着孝服的儿子，没有任何焦点。
他就像一头身受重创、蜷缩在巢穴里默默舔舐伤口的雄狮，疲惫，悲伤，对外界的喧嚣似乎己无力回应。
但朱允熥的心脏却在那一瞥之下猛地缩紧！
他清晰地看到，在那些官员们声嘶力竭地推举朱允炆时，朱元璋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极快地闪过了一丝极其隐晦、却冰冷彻骨的光芒。
那光芒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却让朱允熥浑身的汗毛都在瞬间立了起来！
滔天的权势？
一步之遥的皇位？
不！
是催命符！
是架在脖子上的铡刀！
历史的记载、《明朝那些事儿》里描写的朱元璋晚年心性、此刻这诡异危险的朝堂氛围……所有信息在他那被现代逻辑学和数据思维武装过的大脑里疯狂碰撞，得出了一个冰冷至极的结论：现在谁被推上储位，谁就是在找死！
一个刚刚经历丧子之痛、对任何可能威胁朱家皇权的人都充满猜忌和杀戮欲望的洪武大帝，绝不会允许一个被文官集团如此热烈拥戴的年幼皇孙存在！
那意味着外戚和文臣势力的坐大，意味着对他绝对皇权的挑战！
此刻跳得越欢，死得越快！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压过了穿越的眩晕和头痛。
他必须做点什么，必须立刻、马上，和这场疯狂的“拥立大戏”切割开来！
怎么办？
学着朱允炆那样哭？
他哭不出来，而且东施效颦只会更惹人怀疑。
站出来大声反对？
那更是自寻死路，立刻会成为众矢之的。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供桌上摆放的一件祭品——一只在烛火下泛着柔和光泽的白瓷瓶。
陶瓷……硅酸盐……高温烧结……一个无比荒谬、却又在眼下唯一可行的念头，如同救命稻草般猛地抓住了他！
下一秒，就在一名翰林学士整理衣冠，准备再次慷慨陈词之时——“呃……”一声极度不适的、压抑着的干呕声，突兀地插入了这片“忠君爱国”的哭嚎奏请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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