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启二十一年，冬。
太和殿前，汉白玉铺就的广场一首延伸到视线尽头，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而刺目的光。
万臣跪拜，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浪，几乎要掀开铅灰色的天幕。
卫琮，不，此刻应该称他为陛下，正站在那至高无上的殿前丹陛之上。
崭新的明黄色龙袍，十二章纹耀目生辉，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面容俊美一如往昔，只是那双深邃的墨眸里，再无半分昔日潜邸时的温存，只剩下俯瞰众生的帝王威严。
沈未晞就站在丹陛下，百官队列的末尾，一个几乎无人会注意的角落。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旧的素色棉裙，与这满眼的锦绣辉煌格格不入。
寒风吹过，拂动她散乱的鬓发，露出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那双曾经清亮如秋泓的眸子，此刻空洞地睁着，映不进丝毫光亮，只余一片死寂的灰白。
左腿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让她单薄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
她下意识地伸手，想扶住什么，指尖触及的，只有冰冷的、雕刻着蟠龙纹样的石柱，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不久前她撞上来时，留下的、尚未干涸的血腥气。
是啊，她瞎了，瘸了。
为了替他译那些见不得光的密文，她在烛火下熬干了眼里的神采；为了替他挡下那支淬毒的弩箭，她赔上了这条腿，每逢阴雨天，那蚀骨的疼痛便提醒着她曾经的愚蠢。
而这一切，换来了什么？
换来了他黄袍加身，君临天下。
换来了他身边，凤冠霞帔，笑靥如花的嫡姐——沈蓁。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沈氏蓁，秉性端淑，柔明毓德……册立为后，母仪天下……”宣旨太监尖利的声音，如同最锋利的针，一字字，一句句，狠狠扎进沈未晞的耳膜，扎进她早己千疮百孔的心。
她看不见沈蓁此刻是何等的风光无限，也看不见卫琮眼中或许曾有过的、一丝虚伪的怜悯。
她只能听到，那声音如同魔咒，将她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希冀，彻底碾碎。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翻涌起过往的碎片。
是他握住她的手，在她耳边低语：“未晞，待我大业得成，必以凤位相酬，此生绝不负你。”
是她熬红了眼，指尖抚过那些凹凸的密文，将敌方动向一字字译出，助他一次次化险为夷。
是她拖着伤腿，在无数个深夜，为他分析朝局，出谋划策，将自己所有的才智、所有的青春，都祭献给了他的野心。
……原来，都是假的。
所谓的承诺，不过是利用的糖衣。
所谓的欣赏，不过是榨干她价值的借口。
她沈未晞，从头到尾，都只是他登顶权力之路的一块垫脚石，用完了，便可以随意丢弃，甚至嫌她碍眼，污了他的盛世之路。
“贱婢之女，也配凤位？”
几个时辰前，他踏入她冷宫般偏僻的居所，用最轻蔑的语气，为她的一生下了定论。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她死死咬着下唇，将那口血咽了回去。
口腔里弥漫开铁锈般的味道，带着毁灭一切的绝望。
不能再等了。
她拖着那条废腿，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步一步，踉跄着，朝着那丹陛的方向，朝着那对共享荣华的璧人，撞了过去。
“卫琮——！”
一声泣血的嘶喊，如同濒死天鹅的哀鸣，骤然撕裂了庄严的礼乐与欢呼。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止键。
万籁俱寂。
所有的目光，惊愕的、鄙夷的、同情的、看戏的，齐刷刷地聚焦到这个突然闯入的、形容狼狈的女子身上。
高台之上，卫琮的脸色瞬间阴沉如水，眸中杀机凛冽。
沈蓁惊呼一声，柔弱无骨地躲向他的身后，紧紧抓住他的龙袍衣袖。
沈未晞却仿佛感知不到这一切。
她仰着脸，那双空洞的眼睛“望”着卫琮的方向，泪水混着额角尚未凝固的血污，纵横交错，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画出凄艳而绝望的痕迹。
“你说我天真……说我痴傻……我都认了！”
她的声音嘶哑，却用尽灵魂的力量，让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回荡在这片死寂的广场上，“是我沈未晞有眼无珠！
错把顽石当美玉，错付痴心与豺狼！”
她猛地抬起手，枯瘦的指尖因极致的恨意而剧烈颤抖，首指向那至高之处。
“我以双目为你译尽密信！
我以双腿为你挡下毒箭！
我沈未晞一身骨血，皆为你卫琮野心耗尽！
你今日荣登大宝，脚踏的是我的尸骨！
饮的是我的鲜血！”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最恶毒的诅咒，字字泣血，句句诛心：“卫琮！
你听好了——！”
“我以我血咒你！
咒你卫氏皇朝，永无宁日！
咒你此生此世，永失所爱！
孤家寡人，永堕阿鼻！”
话音未落，她猛地低下头，带着毁天灭地的决绝，用尽前世今生所有的恨意，狠狠撞向身旁那根矗立了百年、象征着皇权稳固的蟠龙金柱！
“砰——！”
一声闷响，沉重而钝涩。
血光迸溅。
那单薄的身影，如同断翅的蝶，软软地滑落下来，在冰冷刺骨的汉白玉地面上，洇开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绝望的猩红。
意识抽离的最后一瞬，她仿佛听到他冰冷彻骨的声音，从遥远的天边传来：“庶女沈未晞，疯癫失仪，冲撞大典，罪无可赦。”
“拖下去，扔去乱葬岗，曝尸三日，以儆效尤。”
……真好。
若有来生……卫琮，沈蓁，我定要你们……百倍偿还！
滔天的恨意，成为她坠入无边黑暗前，最后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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