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烂尾楼上的最后一步风,像一把冰冷的锉刀,在高处毫无遮拦地刮过林长青的脸颊。
他站在这里,脚下是冰冷、裸露的钢筋混凝土,曾经许诺的“梦想家园”,如今只是一具巨大的、空洞的水泥骨架,如同他被掏空的人生。
二十五岁,本该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他的脊梁却己被生活压得弯折,布满看不见的裂痕。
地产商的暴雷,卷走了他一家两代人的积蓄,还有他那沉甸甸、几乎能预见三十年光阴的房贷。
这栋烂尾楼,就是他人生最残酷的讽刺剧舞台。
他曾是这里辛勤的建设者,挥洒汗水,以为是在筑造自己的未来;如今,他是被遗弃在这里的、无处可去的“业主”,一个背着债务蜗居在工地窝棚里的笑话。
掌心那张皱巴巴的银行催收单,几乎要被他攥出水来。
纸张边缘锐利,割得指根生疼,却远不及心头那万分之一的无望。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回着前世的碎片:工地上毒辣的日头,汗水淌进眼睛的酸涩;包工头唾沫横飞的辱骂,像鞭子抽在尊严上;父母相继病重时,他跪在医生面前,掏遍所有口袋也凑不齐手术费的绝望……一幕幕,一帧帧,不是尖锐的刺痛,而是漫长、钝重的研磨,将他对生活的最后一点热情和期待,磨得一点不剩。
不是愤怒,也不是怨恨。
那种激烈的情感,早己在日复一日的挣扎中消耗殆尽。
此刻充盈在他胸腔里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东西——疲惫。
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浸透了灵魂每一个角落的疲惫。
还有,便是那无边无际的虚无。
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偿还这永远也还不清的债?
为了在这看不到尽头的灰暗隧道里盲目爬行?
他累了,真的累了。
他缓缓闭上眼,屏蔽掉脚下这座庞大而丑陋的城市所发出的喧嚣。
那些声音,曾是他努力想要融入的世俗交响,如今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
失重感骤然袭来,身体变得很轻,像一片脱离了枝头的枯叶,被地心引力温柔(或者说残忍)地牵引着,向下坠落。
奇怪的是,预想中的撞击与粉身碎骨的剧痛并未到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天旋地转的剧烈眩晕,仿佛整个宇宙都被扔进了滚筒洗衣机。
视野被一片纯粹、刺眼的白光吞噬,那光芒如此强烈,甚至带着某种灼热的温度,炙烤着他的视网膜。
……意识,像沉入深海的碎片,一点点重新拼凑、上浮。
首先恢复的,是嗅觉。
一股淡淡的、熟悉的樟脑丸和阳光晒过的棉布味道,萦绕在鼻尖。
这味道……是家里那床用了很多年的旧棉被?
然后是触觉。
身下是略显坚硬的床板,铺着洗得有些发白的蓝格子床单,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久远而真切的触感。
背上没有工地上硌人的碎石,只有平整的支撑。
他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斑驳的、泛着微微黄色的天花板,角落里还残留着雨渍渗漏的浅褐色地图。
视线偏移,印着当年最火篮球明星海报的墙壁,老式木质书桌上堆着几本崭新的、包着书皮的高中教材,一台小小的银色收音机安静地立在桌角。
窗外,传来母亲熟悉又带着几分急促的呼唤:“长青!
快起床了!
开学第一天,别磨磨蹭蹭的迟到了!
豆浆油条都要凉了!”
这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某扇尘封的大门。
他几乎是弹坐起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指修长,皮肤光滑,没有常年干重活留下的厚茧和疤痕。
他抬起手,颤抖着抚摸自己的脸颊——触感年轻,充满弹性,没有经历风霜的粗糙。
巨大的、难以置信的震惊,像海啸般席卷了他,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紧随其后的,是一种近乎荒诞的、无法言说的狂喜,如同地下涌动的岩浆,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他连滚带爬地跌下床,踉跄着扑到那面印着鸳鸯戏水图案的老旧穿衣镜前。
镜子里,映出一张略显苍白、带着少年人特有青涩的脸庞。
眉眼依稀是未来的轮廓,却褪去了所有的沧桑与麻木,眼神清澈(尽管此刻充满了惊骇与茫然),下巴上连胡茬都还是柔软的绒毛。
这是他。
是十五岁那年,刚刚升入高一的他!
不是梦?
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清晰的痛感传来,伴随着皮肤上迅速泛起的红痕。
不是梦!
他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这个决定了他前世命运的十字路口?
回到了这个一切遗憾尚且来得及弥补的清晨?
巨大的眩晕感再次袭来,这一次,却不是因为坠落。
希望,这过于奢侈和猛烈的东西,像一道强光,照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年轻光滑的脸颊滚落,滴落在陈旧但干净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
他看着镜中那个哭泣的少年,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房间,听着窗外母亲充满生活气息的唠叨。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混合着重生的狂喜与前世积压的所有不甘,在他胸腔里疯狂涌动、凝聚。
他抬起手,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眼神逐渐变得坚定,如同被淬炼过的钢铁。
这一世,那些遗憾,那些痛苦,那些无力守护珍视之物的悔恨……绝不允许,再次发生!
(第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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