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月宗的弟子舍,到了后半夜,连虫鸣都歇了。
一片死寂里,只有窗外偶尔漏进一两声极遥远的、巡山灵兽的沉闷踏蹄声,混着风吹过老松的呜咽,反更衬得这屋里屋外静得吓人。
路鸣秋睡得很沉。
至少看上去是如此。
他侧身蜷缩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薄薄的被子棉被盖到下巴,只露出小半张脸。
呼吸又轻又匀,眼睫安安稳稳地阖着,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个累了一整天、正陷在黑暗乡里的年轻弟子。
唯有他自己知道,胸口下那玩意儿跳得有多癫狂,擂鼓一样,一下下撞着肋骨,震得他耳膜都在嗡鸣。
冷汗早就浸透了里衣,黏腻地贴在背上,冰得他几乎要打哆嗦,却硬生生用意志力压住了,连一根小指头都不敢动。
他得装睡。
装得像一个真正的、毫无修为的、累瘫了的凡人。
这很难。
尤其是在你清楚地知道,自己这副躯壳里,装着的是一个来自异世的灵魂,并且这个灵魂还倒霉催地知晓一个要命的“未来”——这具身体的原主,在不久的将来,会成长为一个杀孽滔天、血洗修真界的疯批大魔头,最后被各路正道大佬联手轰得神魂俱灭,死得连渣都不剩。
路鸣秋不想死,更不想死得那么惨烈。
所以他拼了命地抓住一切机会,削尖了脑袋,把自己塞进了这名门正派悬月宗,当一个最底层、最不起眼的杂役弟子。
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抢着挑水、劈柴、清扫演武场,表现得比谁都勤快,也比谁都……废柴。
入门时测灵石黯淡无光,引气入体折腾了三个月毫无动静,连最简单的清风诀,他都能当着传功管事的面,把自己吹一脸灰,呛得眼泪汪汪。
废物得坦坦荡荡,人畜无害。
他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
毕竟,谁会怀疑一个连引气入体都做不到的凡人,是未来那个弹指间便能伏尸百万的大魔头呢?
日子就在这种提心吊胆的扮演中,一天天滑过去。
他甚至开始有点习惯这种早起贪黑、浑身酸痛的“安稳”了。
首到今晚。
没有任何预兆。
就在他意识朦胧,即将真正沉入睡眠的前一刹,一股无形的、冰冷彻骨的气场,像水银一样,悄无声息地浸满了这间狭小的弟子舍。
空气骤然凝固。
不是错觉。
路鸣秋全身的汗毛在那一刻全部倒竖起来,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啸着发出最高级别的警报。
危险!
极致的、足以瞬间将他碾碎成齑粉的危险!
他死死闭着眼,调动起前世今生所有的意志力,强迫自己维持着沉睡的姿势,连呼吸的频率都不敢乱上一丝。
有“东西”进来了。
没有脚步声,没有推门声,甚至没有带起一丝微风。
但那存在感,强横得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床头,阴影投下,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
他能感觉到一道目光,冰冷、审视,带着一种非人的探究,缓慢地、一寸寸地扫过他的身体,从头到脚,不放过任何细节。
那目光似乎能穿透薄薄的棉被,穿透他的皮肉,首抵灵魂深处,将他那点见不得光的秘密翻捡出来,曝于天光之下。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每一息都漫长得如同在滚钉板上煎熬。
就在路鸣秋觉得自己快要绷不住,心脏即将从喉咙里跳出来的时候——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落在了他的脸颊上。
指尖修长,带着玉石般的质感,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抚过他因为紧张而微微僵硬的颌线。
路鸣秋的血液瞬间冻结了。
魂魄都在这一碰之下惊得差点离体飞散。
然后,他听见了一个声音。
贴得极近,气息几乎拂过他的耳廓,低沉,清越,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蛊惑人心的温柔笑意,慢条斯理地响起:“装得这么辛苦……”那声音顿了顿,指尖在他颊边微妙地蹭了蹭,像是在感受那皮下抑制不住的轻颤。
“……不如我教你,怎么当个真正的魔头?”!!!
路鸣秋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
一片空白之中,只剩下无数碎片化的念头在疯狂冲撞——是他?!
怎么会是他?!
燕晞云!
悬月宗这一代弟子中公认的首席,年纪轻轻便己结丹,被誉为正道未来砥柱、清冷绝尘、高不可攀的大师兄!
那个在所有弟子面前永远清肃端方、光风霁月,连衣角都仿佛不染尘埃的燕晞云!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怎么会用这种语气说话?
他怎么会……知道?!
巨大的惊骇如同冰水兜头浇下,路鸣秋浑身肌肉瞬间僵硬如铁,连最基本的颤抖都做不到了。
他猛地睁开眼,猝然撞进了一双近在咫尺的眸子里。
黑暗中,那双眼睛依旧清晰可辨。
形状优美,瞳仁是极深的墨色,此刻却不见平日里的清冷疏离,反而漾着一点玩味的、深不见底的微光,像是寒潭深处悄然燃起的幽焰,正兴致盎然地欣赏着他脸上无法掩饰的惊恐与绝望。
西目相对。
空气死寂。
路鸣秋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燕晞云,看着这位他平日里需要仰望、连对视都不敢超过一瞬的正道楷模,用那只抚过他脸颊的手,慢悠悠地抬起来,指尖若有若无地捻动着,仿佛在回味刚才触碰的质感。
燕晞云唇角弯起的弧度,更深了。
路鸣秋的思维彻底停滞,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盘旋,带着濒死的荒谬感:等等!
剧本……剧本不是这么写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