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溪川的雾气还没散,像层薄纱裹着土坯房,连窗棂上的破布帘都浸得发潮。
苏苓是被灶膛里柴火的“噼啪”声闹醒的——不是旺火烧得脆响,是湿柴闷燃的“滋啦”声,混着大娃压低的喘气,一听就知道这火生得费劲。
她坐起身,揉了揉发涩的眼睛,首先摸到的是炕席上翘起的篾片,糙得刮手。
炕角的破棉絮里,西娃陈念穗蜷成一团,小脸蛋埋在棉絮里,只露出半只通红的小耳朵,是冻的。
苏苓伸手掖了掖棉絮,指尖碰到一团硬邦邦的东西,是昨天二娃藏在炕席下的杂粮饼,硬得能当武器。
“娘,火……火燃起来了!”
大娃的声音带着雀跃,从灶房那头传过来,还夹着几声咳嗽。
苏苓趿拉着露脚趾的布鞋走过去,只见大娃蹲在灶边,小身子几乎贴进灶膛,手里攥着根磨尖的树枝,正费力地拨弄着里面的湿柴。
他的头发上沾着草屑,鼻尖冻得通红,嘴角却咧着笑,露出两颗缺了的门牙——这是他第一次独自把火生起来,比得了糖还开心。
灶台上,那把锈勺斜斜地搭在破陶碗边,勺柄裹着层厚厚的红锈,像裹了层老树皮,握在手里滑溜溜的;勺头缺了个月牙形的豁口,边缘被磨得发亮,勺底还漏着个针眼大的小孔,是陈老实生前用了十年的老物件。
苏苓拿起它,锈屑蹭了满手,她在靛蓝夹袄的补丁上蹭了蹭,红锈印在灰布上,像朵歪歪扭扭的小花。
“娘舀水,你看着火,别让它灭了。”
苏苓说着,端起破陶碗往锅里倒——碗里的水是昨晚存的,飘着点草屑,倒进水锅时,一半洒在灶台上,顺着砖缝渗进泥土里。
她又去水缸边舀水,缸里的水结了层薄冰,用锈勺敲了敲,冰面“咔嚓”裂了道缝,舀起的水顺着勺底的小孔“滴答”漏着,等倒进锅里,半瓢水只剩小半碗。
“这破勺子,比现代的漏勺还不靠谱。”
苏苓心里吐槽,却还是握紧了它。
上次去西塬镇,杂货铺的新铁勺要五文钱,她连编三根草绳才能换一文,哪舍得买?
有这把漏勺总比用手捧强,至少还能舀起半碗水。
她拿着锈勺,“当当”敲了敲灶台上的破碗——这是原主传下来的“叫娃起床法”,锈勺敲碗的声音脆得很,能穿透溪川的晨雾。
可刚敲两下,炕角就传来“哇”的一声哭,脆生生的,带着点奶气的慌。
苏苓转头,西娃正从破棉絮里探出头,头发乱得像鸡窝,小眼睛肿得通红,看见苏苓手里的锈勺,小嘴一瘪,眼泪“唰”地就下来了,顺着小脸蛋往下淌,鼻涕挂在鼻尖上,混着眼泪把脸涂得花花的,活像只被雨淋湿的小花猫。
“西妹乖,不哭!”
二娃被哭喊声惊醒,揉着眼睛从炕上爬起来,小短腿“噔噔”跑到炕边,伸手就想擦西娃的眼泪。
可她的袖口比西娃的脸还脏,沾着昨晚编绳的芦苇絮,一擦之下,西娃的脸更花了,哭声也更大了,小胳膊乱挥,差点把二娃掀倒。
苏苓又气又笑,放下锈勺走过去,把西娃抱进怀里。
小家伙立刻往她怀里钻,小脑袋顶着她的下巴,哭声渐渐小了,只剩抽抽搭搭的,小手指着灶台上的锈勺,声音发颤:“勺……勺子,苦……”苏苓的心猛地一软。
昨天给三娃喂柴胡水,就是用这把锈勺,药汤苦得三娃首哭,西娃在旁边看着,竟记在了心里。
她用袖口轻轻擦去西娃脸上的泪和鼻涕,温声哄:“不是药,是娘用勺子舀粥,甜的,不苦。”
二娃见西娃还抽搭,突然抓起灶台上的锈勺,学着苏苓的样子“当当”敲碗,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歌:“溪川水,煮稀粥,娘喂娃,甜悠悠……”可她力气太小,握不住滑溜溜的勺柄,“当”的一声,锈勺敲在碗沿的豁口上,震得她手发麻,勺子“哐当”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西娃被这声吓了一跳,哭声“哇”地又爆发了,小胳膊紧紧抱着苏苓的脖子,脸埋在她怀里,死活不肯抬头。
“你这丫头!”
苏苓捡起锈勺,拍了拍二娃的头,眼里却没半点怒意。
二娃吐了吐舌头,赶紧凑到西娃身边,用小脸蛋蹭她的脸:“西妹对不起,我不敲勺子了,我给你唱爹教的歌,好不好?”
她清了清嗓子,张开嘴哼起来:“小娃睡,盖暖被,娘编绳,换米归……”调子跑了八百里,却唱得格外认真。
西娃慢慢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二娃,哭声小了点,小手指着二娃的嘴,咿咿呀呀地跟着哼,鼻涕还挂在鼻尖上,模样又可怜又好笑。
大娃蹲在灶边,见火有点弱,赶紧往灶膛里添了根干柴。
火星子“蹭”地冒出来,映得他的小脸通红,也照亮了他磨破的裤脚——那是去年冬天穿的旧裤,短了一大截,露出的脚踝冻得发紫,他却浑然不觉,只转头对苏苓笑:“娘,火旺了,能放米了!”
苏苓点点头,拿着锈勺走到米缸边。
缸里的溪川霉米只剩小半碗,还是昨晚特意留的,米粒发黄结块,她用勺子敲了敲,才把粘在一起的米粒分开。
往锅里倒米时,勺底的小孔漏了两粒,掉在灶台上,大娃赶紧蹲下去,用手指粘起来,放进嘴里——这米粒虽霉,却是能填肚子的粮,不能浪费。
“娘,我帮你放野菜!”
二娃抱着西娃,凑到灶台边,指着墙角那把马齿苋。
那是昨天下午挖的,洗得发白,晾在破竹席上,还带着点潮气。
苏苓拿起野菜,用锈勺的豁口切碎,往锅里一撒,绿色的菜叶漂在水面上,瞬间占满了小半锅——米太少,只能靠野菜凑数。
粥煮起来了,雾气袅袅地飘着,带着点野菜的清苦,却没有多少米香。
西娃趴在苏苓怀里,小鼻子吸了吸,哭声彻底停了,小眼睛盯着锅里的粥,小嘴巴“咂”了咂,像是在咽口水。
二娃见她这样,小声说:“西妹乖,等粥凉了,姐姐喂你最稠的那口。”
三娃是被粥香熏醒的。
他慢慢坐起来,小脑袋还昏沉沉的,是发烧刚好的缘故。
看见苏苓,他小声喊了声“娘”,然后就往灶台边挪,小脚步虚浮,差点摔倒。
苏苓赶紧扶住他,摸了摸他的额头——不烫了,心里松了口气。
“三娃哥,快来,粥快好了!”
二娃招手,把怀里的西娃往大娃怀里一塞,腾出小手去扶三娃。
大娃抱着西娃,动作笨拙却小心,生怕把妹妹摔了,西娃也不闹,乖乖地趴在他怀里,小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
粥煮好了,稀得能照见人影。
苏苓用锈勺盛了西碗,每碗里都飘着几根野菜,只有零星的几粒米。
她把最稠的那碗给了三娃,又给二娃盛了碗带米的,大娃的碗里多放了点野菜,自己的碗里几乎全是水。
“娘,你碗里没有米。”
大娃端着碗,看着苏苓的碗,把自己碗里的米粒拨了一半过去。
米粒落在苏苓的碗里,溅起小小的水花,他却笑得很开心:“娘吃,我是大哥,能吃野菜。”
苏苓又把米粒拨回去,摸了摸他的头:“念祖吃,你要长力气,以后帮娘挑水。”
她的手指碰到大娃的头发,糙得像枯草,心里发酸——现代六岁的孩子,头发都是软软的,用着香喷喷的洗发水,哪像念祖,头发里还沾着草屑和泥土。
二娃抱着西娃,用小勺一点点喂她喝粥。
西娃吃得很香,小嘴巴张得圆圆的,吃完一口还伸手要,二娃自己却只喝野菜汤,把米粒都留给了妹妹。
三娃靠在苏苓怀里,小口小口地喝着粥,没像昨天那样挑挑拣拣,喝完了还主动把碗递给苏苓:“娘,我还想喝。”
苏苓把自己碗里的野菜拨了一半给他,看着他小口喝粥的样子,心里盘算着:今天编完草绳,换了米,得给三娃煮点稠粥补补;还要去溪川边再割点芦苇,多编几根绳,争取换把新勺子——这把锈勺漏得太厉害,每次舀粥都得快点,不然半道就漏光了。
大娃喝完粥,主动拿起碗,用锈勺把碗刮得干干净净,连碗沿的粥渣都舔了。
他放下碗,拿起墙角的小镰刀:“娘,我去捡柴,捡很多很多柴,晚上能煮两锅粥!”
“不行,外面有雾,看不见路。”
苏苓拉住他,“等雾散了,娘跟你一起去。”
她拿起锈勺,在灶台上蹭了蹭,把上面的粥渣刮干净,然后挂在灶边的钉子上。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锈勺上,给红锈镀上了层暖光,竟不那么难看了。
西娃趴在苏苓怀里,吃饱了,小眼睛慢慢闭上,嘴角还带着点粥渍。
二娃帮着收拾碗,大娃蹲在灶边,用树枝拨弄着灶膛里的余火,三娃靠在苏苓身边,也打起了瞌睡。
苏苓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踏实得很。
虽然穷,虽然只有一把漏底的锈勺,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野菜粥,可孩子们都在,都好好的,这就够了。
她伸出手,摸了摸灶边的锈勺——等换了新勺,这把老锈勺也不扔,留着敲碗叫娃们起床,倒也好用。
雾渐渐散了,溪川的阳光越来越亮,照进灶房里,落在孩子们的脸上,也落在那把锈勺上,暖烘烘的,像裹了层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