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房间里一片死寂。
我睁着眼，盯着天花板上那道熟悉的裂纹，像在凝视自己十六年的人生裂痕。
墙面上褪色的蜡笔画，书桌上刻着的“加油”……这些痕迹不再是温暖的记忆，而是钉死在过去的墓碑。
最后一次了。
我的行李简单得刺眼：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一本卷了边的字典，还有——指尖触到一个冰凉的、带着刻痕的物件。
是那只木雕小鸟。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
那些深夜，陈爷爷房里昏黄的灯光，还有他第二天总是藏在身后、带着细碎伤口的手。
“爷爷手笨，刻得不好看……”他总这么说，眼神躲闪。
可这只鸟，每一根羽毛都细致入微，仰着头，用尽了全身力气要挣脱什么。
两颗黑色的石子眼睛，在朦胧的晨光里，泛着过于湿润的光，含着泪一般。
像我。
也像他。
推开房门的瞬间，凌晨冰冷的空气像耳光一样抽在脸上。
院子里雾气弥漫，月季开得妖异，露水像凝结的汗珠。
老槐树的叶子一动不动，死气沉沉。
陈爷爷果然在那里。
他背对着我，佝偻着，正给一株半死不活的花浇水。
水壶在他手里抖得厉害，水大部分都洒在了泥地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污渍。
“都要走了，还起这么早做什么？”
他没有回头，声音嘶哑，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
我们沉默地站着，中间隔着无法跨越的十六年，和即将到来的分别。
水珠砸在泥土上，发出空洞的声响。
“出去以后……”他终于转过身，眼睛浑浊，布满血丝，紧紧盯着我，“按时吃饭，天冷加衣，晚上盖好被子……”这些话，我听了十六年。
此刻却像烧红的铁块，烫得我心脏蜷缩。
因为我知道，从今天起，不会再有人在我踢被子时，半夜悄悄进来帮我掖好被角了。
“社会上人心复杂。”
他往前走了一步，枯瘦的手抓住我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掐进我肉里，“交朋友要留一百个心眼！
别信任何人的花言巧语！
特别是……特别是那些看起来光鲜亮丽的男人！”
他的眼神不再是平日的温和，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焦灼和恐惧。
“但是……”他喘了口气，声音低下去，带着绝望，“也别因为害怕，就把自己关起来……总得试着活下去。”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底那深不见底的恐惧，心里的不安像藤蔓一样疯长。
就在这时，他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冲破喉咙：“还有你的身世……”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
他终于要说了吗？
关于我被抛弃的，那个血淋淋的真相？
但他看着我，那双老眼里翻涌着剧烈的挣扎，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一片灰败的死寂。
他猛地闭上眼，摇了摇头，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别想了……忘了它！
往前看！
一首往前走！
千万别回头！”
为什么？
为什么是恐惧？
我的身世背后，到底藏着怎样可怕的秘密，让他连临别都不敢透露半分？
这个疑问一首盘踞在心口。
离别的时间到了。
像有一把钝刀在心脏里反复切割。
“爷爷。”
我放下水壶，用力回握住他冰冷粗糙、布满老茧的手，那双手曾给我无数次的温暖和庇护，“等我……等我站稳脚跟，一定回来接您。”
他笑了，嘴角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弧度，浑浊的眼泪一颗接一颗，砸在我们交握的手上，滚烫得吓人。
我拎起那个轻飘飘的包袱，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陈爷爷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迅速风干、失去生命的雕像，在灰白色的晨雾里，模糊得只剩一个绝望的轮廓。
我猛地转身，踏出了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别回头！”
他在我身后，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劈裂在清晨的空气里，“一首往前走！”
我咬碎了牙根，指甲抠进掌心，真的没有回头。
可当我独自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口，被喧嚣和陌生的人流包裹时，那股灭顶的孤独和渺小感，瞬间将我吞没。
无家可归，身无分文，举目无亲。
怀里的木雕小鸟沉甸甸的。
它真的能带我飞吗？
还是只会和我一起，摔死在这钢筋水泥的丛林里？
陈爷爷那句没说出口的“身世”，和他眼里无法掩饰的恐惧，成了悬在我头顶的利剑。
前方的路在雾气中延伸，看不到尽头，只有一片茫茫然的灰白。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所有的风雨，所有的刀剑，都要用我这具单薄的血肉之躯去扛。
这株从石缝里挣扎出来的野花，被移植到这片更残酷的混凝土荒漠。
它还能活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