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黑甲如铁壁压境,甲不鸣,马不嘶,唯铁靴踏地声如丧钟。
巡律司七刑使厉无咎立于村口,面无表情,腰悬九节律鞭,身后两名执法使抬着黑铁律箱——箱中九枚律钉,专为“沉井令”而备。
“掘井者,挑筋;聚众者,剜目;藏逆符者,剥皮。”
他声音冷如霜刃,“若不自缚于井口,便由我亲自动手——一个不留。”
村民瑟缩如惊雀。
老者欲言,被少年死死拽住;老秀才跪地磕头,额头撞出血痕;妇人怀中婴孩啼哭,她慌忙捂嘴,泪如雨下。
“我们……只是想活……”老秀才颤声哀求。
“活?”
厉无咎冷笑,律鞭一甩,井沿青石应声崩裂,“朝云律下,顺者得喘息,逆者无葬处。
你们连‘死’都要挑地方,还妄谈‘活’?”
话音未落,他挥手:“行刑。”
手中九节律鞭一抖,鞭梢如毒蛇穿喉——老者喉骨碎裂,连一声闷哼都未发出,便扑倒在井沿,血顺着干裂的石缝,缓缓渗入井底。
“不——!”
少年扑上去,柴刀刚举起,三支铁弩已贯胸而过。
他跪在老者身边,血从嘴角涌出,眼睛还死死盯着井口,仿佛在问:水都出来了,为什么还是活不成?
妇人抱紧婴孩想逃,却被执法使一脚踹翻。
孩子脱手飞出,撞在祠堂残柱上,头骨碎裂,哭声戛然而止。
母亲爬过去,指甲抠进泥土,刚抱住那小小的身体,律钉便从她后颈钉入,直贯天灵。
老秀才跪地磕头,额头撞出血:“我们认罪!
我们自缚!
求留全尸——全尸?”
厉无咎嗤笑,“沉井者,魂不得出,尸不得葬,方为儆效尤。”
他挥手,黑甲如狼扑入。
铁链绞颈、律刀断肢、律钉封脉……枯井村十七口人,在半炷香内,尽数伏尸。
血漫过井沿,混着昨夜刚涌出的清泉,汩汩回旋,竟将井水染成淡红。
十七口人,半炷香内,尽数伏尸。
血漫井沿,混着昨夜刚涌的清泉,汩汩回旋,将井水染成淡红。
村口老槐下,沈砚被玄铁镣铐锁住,眼睁睁看着这一切。
他嘶吼、挣扎、咬断舌尖,却挣不开那刻满律文的铁铐。
儒术需心静意诚,而此刻他心如沸油,道基崩裂,连一丝心篆都凝不成。
“你们……不得好死!”
他目眦欲裂。
厉无咎缓步而来,靴踏血泊,俯身低语:“尊者有令——留你一命,让你亲眼看看,儒道救不了任何人。”
黑甲如潮退去,只留下满村尸首与一口血井。
沈砚瘫跪于地,爬向老者,又爬向少年,最后停在那婴孩残破的尸身旁。
他颤抖伸手,却连一具尸体都抱不起。
天黑了。
乌鸦栖于枯槐,呱声如泣。
良久,一道赤羽信隼掠过夜空,爪上符令飘落脚边。
墨迹清雅,似书生题笺:“这一世,他想以儒来修正这个枷锁,就让他去试试吧。
——第一尊者。”
沈砚盯着那行字,忽然笑了。
笑得浑身发抖,笑得泪血横流。
他踉跄起身,至井边,掬一捧血水,仰头饮尽。
继而撕下儒衣一角,蘸血为墨,在井壁上写下八字:“儒不死,人不灭。”
字成,风起。
血迹未干,反渗入石,隐隐泛光——此乃儒门禁术“血篆”,以至悲为引,以至怒为锋,以命书道。
从今往后,他不再是那个站在崖边问“人活着是为了什么”的迷茫儒生。
他是最后一个活着的证人,也是第一把出鞘的刀。
他转身,走入无边黑夜,背影如孤峰断刃。
身后,枯井村唯余死寂。
但那口井,从此再无人敢填。
因为井底埋的,不只是十七具尸骨:是东岭村老塾师焚书前最后一声诵读,是西堼屯少年藏在灶灰下的半页《论语》,是南洼集妇人哭坟时滴入黄土的泪,是百村百姓在鸣冤阵响起那一瞬,心中悄然燃起、又瞬间被血浇灭的——那一星“想做人”的念头。
朝云门以为,屠尽应阵之村,便可斩断人心;却不知,死人不会说话,但死过的土地会。
风过荒原,井水低鸣;月照残垣,血土生青。
百年后,若有孩童问:“难州为何无村?”
或有老者指那口枯井,轻声道:“不是无村,是村魂皆入井,化作了后来人脚下的路。”
而此刻,沈砚独行于野,衣染血霜,心藏万魂。
他不再问“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因为他已知道——活着,是为了让那些被律令抹去名字的人,在史书之外,仍有人记得他们曾想活,曾敢想,曾为人。
儒门或可焚,典籍或可禁,但只要还有一个未跪的脊梁,这人间,就还没死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