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荒历三百年,秋末。
青芜城外十里,荒山脚下。
草庐孤零零立在乱石之间,墙皮剥落,茅顶漏风。
屋内油灯昏黄,照出一个瘦削身影。
那人背对门口,俯身在一具尸体上,手指稳定得不像活人。
谢无咎,二十三岁,游方郎中。
玄色劲装裹着清瘦身躯,领口沾着药粉,散发苦杏仁气味。
他肤色苍白泛青灰,右眼尾一道朱砂色印记若隐若现。
腰间七枚药囊一字排开,银针与毒匕从不离身。
尸体是昨夜暴毙的猎户,死因不明。
谢无咎用十枚铜钱从家属手里买来的。
常人避尸如瘟,他却视之为药引活源。
眼下他正取毒——动脉血里藏着未分解的神经毒素,三滴足可炼成逆灵脉枯竭的试药。
时间一炷香。
他左手小指指甲划开死者颈侧皮肤,动作轻巧,像揭一张薄纸。
右手银针斜刺入颈动脉分叉处,针尖微颤,控住血流速度。
暗红近黑的血液缓缓流入细管,滴速极慢,稍快则凝,稍缓则败。
血滴入药皿,他加了微量石灰粉,压住腐败气味。
炉火燃起,烘干备用。
屋角堆着几具盖麻布的尸体,墙边药柜贴满经络图,笔迹潦草却精准,标注着常人不知的血脉分支点。
他呼吸平稳,手却不时轻抖一下。
不是紧张,是习惯。
痛感让他确认自己还活着。
每割一刀,都像在验证存在。
药皿收好,他转向脊椎部位。
毒腺紧贴神经束,剥离时稍有不慎,尸身会剧颤,惊动远处村落。
他抽出毒匕,刀锋沿脊柱切开三寸,皮肉分开的滞涩感顺着刀柄传到掌心。
镊子探入,夹住毒腺基部,缓慢剥离。
过程中不断敷上冰片,压制尸身神经反应。
樵夫是在这时候撞门进来的。
他挑柴路过,见草庐门缝透光,想着讨碗水喝。
推门刹那,目光落在尸体上——胸腹敞开,血未干,内脏外露,银针插在动脉里,像某种邪祭。
他喉咙猛地收紧,后退半步,脚跟磕到门槛。
谢无咎没抬头,但右手己滑向腰间第三药囊。
樵夫转身要跑,距离门口仅三步。
谢无咎抬手,弹出一把淡绿色粉末,随即吹气成雾。
毒粉随气流扩散,在空中形成一层几乎看不见的薄尘。
樵夫奔至门框,吸进第一口。
他的呼吸立刻卡住,喉咙痉挛,发出“咯咯”声。
嘴唇发紫,瞳孔放大,双腿一软跪地,抽搐两下,口吐白沫瘫倒。
谢无咎走过去,蹲下检查。
指尖搭在樵夫颈侧,脉搏尚存,只是被麻痹了声带与行动力。
三个时辰后自会醒来,记忆模糊,只当做了场噩梦。
他擦了擦手指,回到尸体旁。
毒腺己完整取出,放入第七药囊,密封后贴身收好。
做完这些,他首起身,目光扫过墙壁。
墙上挂着一卷残破古书,边角焦黑,字迹漫漶,名为《玄典》。
此刻,那残卷边缘忽泛一丝青芒,幽光浮动,字迹隐约浮现又隐去,持续三息,熄灭。
谢无咎盯着它看了两秒,眼神微动,没说话,也没靠近。
他知道这光意味着什么。
每日三问将启,残魂将现。
但他没现在就问。
他还剩一次提问机会,留到更紧要的关头。
他开始收拾工具。
银针一根根收回袖中暗袋,毒匕擦拭干净插回腰侧。
药皿归柜,尸体重新盖上麻布,与其他几具并列。
屋外风卷枯叶,拍打茅墙。
天色更暗,像是要下雨。
他走到门边,看了一眼倒地的樵夫。
没拖,也没藏。
这人醒后自会离开,不会多管闲事。
怕死的人,最懂闭嘴。
他关门,没锁。
草庐本就不需要锁。
敢来的人,要么疯,要么死。
他沿着碎石小径往山下走,脚步不快,也不慢。
青芜城还在西边五里,他得赶在宵禁前进城。
明日还有三具新尸等着他,都是病亡者,家属愿以铜钱换葬资,他也从不白拿。
走至半路,他停下。
右手小指突然抽痛,像是被无形针扎了一下。
他低头看,皮肤完好,无伤无痕。
但这痛他熟悉——药王残魂在提醒,今日最后一问即将失效。
他没开口。
残魂不允多求,问错一句,便是反噬。
他必须等最必要的时候。
他继续前行。
城门在望,守卒懒散靠墙,见他走近,皱眉挥手:“郎中?
别又是来讨药材的,药铺早关门了。”
谢无咎没停步:“我住城里。”
守卒打量他一眼,注意到他衣领上的药粉和腰间药囊,又看见他右眼尾那道红印,眉头皱得更深:“你就是那个收死人换钱的?”
“他们自愿卖的。”
谢无咎声音平静。
“晦气。”
守卒啐了一口,“再碰尸体,抓了送官。”
谢无咎没回应,径首进城。
街道冷清,几家灯笼亮着,映出斑驳影子。
他穿过两条巷子,拐进一处窄院。
院中井台旁放着个木箱,里面是明日要用的石灰与纱布。
他打开房门,点燃油灯。
屋内陈设简陋,一张床,一张桌,墙角立着药柜。
桌上摊着一本册子,记录着近日取毒数据。
他提笔添了一行:“猎户尸,神经毒素浓度三成七,可试配‘逆脉散’初方。”
写完,他合上册子,坐在床沿。
右手小指又痛了一下。
这次比刚才更烈,像有东西在皮下钻动。
他知道,残魂要隐了。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哑:“第一问——月圆饮血,非人非鬼,可有解法?”
空气静了一瞬。
一个冷硬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如金石相击:“血引髓生,髓化毒根。
欲断其源,先剖己心。”
话落,痛感骤然加剧,仿佛整条手臂被撕开。
他咬住手腕,闷哼一声,额头冒汗。
他知道这是代价。
每一问,都要心头血为引。
问完,痛不可免。
他撑着床沿坐稳,喘了几口气。
窗外,一片枯叶被风吹落,砸在窗纸上,发出轻响。
他抬起手,看着右眼尾的药王印。
那红痕微微发烫,像是活物在跳。
他忽然笑了。
笑得很轻,也很短。
然后他站起身,走向药柜,打开最底层的暗格。
里面是一把小刀,刃口泛蓝,专用于割肤记印。
他拿起刀。
灯火晃了一下。
刀锋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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