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一幕一幕如潮水袭来,她忽然笑出声来。
笑声在空荡的屋子里回响,惊起了梁间栖息的寒鸦。
多可笑啊。
父亲当年说得对,戚家的女儿不该进宫。
可她偏偏被那点虚情假意迷了眼,真以为自己是特别的。
现在想来,他看她的眼神,与看殿前那株梅花并没有什么不同——花开时赏玩几日,花谢了便任由零落成泥。
恨吗?
自然是恨的。
恨赵玄凛的凉薄,恨谢镜欢的虚伪,更恨自己的痴傻。
可这深宫之中,恨是最无用的东西。
它杀不了人,也救不了命,只会一点点啃噬掉残存的理智,让失败者更快地坠入深渊。
父亲曾说,戚家的风骨,是即便身陷绝境,脊梁也不能弯。
戚月明缓缓松开不知何时己掐得麻木的手指,借着窗外透进的、清冷的雪光,看向掌心那几个深陷的、泛着血丝的月牙印。
这点痛,比起父兄蒙受的不白之冤,比起戚家顷刻覆灭的惨烈,又算得了什么?
她不能死在这里,更不能让戚家就这样背负着污名湮灭于史册。
正思忖间,破旧的窗棂极轻地响了三下,像是被风吹动,又像是鸟喙啄击。
戚月明猛地抬眼。
这是……她入冷宫半年,从未有过的声响。
她屏住呼吸,没有动。
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又响了三下,规律而谨慎。
她悄无声息地滑下炕,赤足踩在冰冷的地面上,一步步挪到窗边。
透过旧纸的裂缝,她隐约看到外面立着一个模糊矮小的身影,看服饰像是个低等杂役太监。
“谁?”
她压低了声音,如同耳语。
窗外静了一瞬,随即一个同样低微、带着些许沙哑的年轻男声传来:“可是……戚娘娘?”
戚月明心头一紧,没有答话。
那人似乎也不期待她的回答,飞快地将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小物件从窗纸破洞塞了进来,东西很小,落在地上几乎没发出声音。
“有人让奴才把这个交给娘娘。”
那声音急促道,“还说……‘梅蕊虽寒,亦有重开之日’。”
说完,那身影便如同鬼魅般迅速消失在冷宫深处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戚月明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心跳如擂。
她静待了片刻,确认外面再无动静,才弯腰拾起那个油布包。
东西入手很轻,走回炕边,借着愈发微弱的烛光,小心翼翼地打开。
油布里包着的,并非她预想中的信物,而是一小截……梅枝。
一枝真正的,带着些许湿润泥土气息的玉蝶梅梅枝。
枝干遒劲,上面凝结着数个小小的、紧闭的花苞,在严寒中透着顽强的生机。
梅蕊虽寒,亦有重开之日…… 是谁?
是谁会在这样的雪夜,冒着巨大的风险,给她送来这样一枝梅花?
是昔日明月轩中,她无意中施过恩惠的旧仆?
还是……与父亲有旧的朝中故人?
戚月明仔细检视梅枝,指尖在粗糙的树皮上细细摩挲。
终于,在一个极不显眼的枝桠交界处,她摸到了一点异样。
用指甲小心地挑开,那看似天然的树皮裂隙里,竟藏着一卷比发丝粗不了多少的薄纸。
她的呼吸滞住了。
纸卷铺开,上面只有一行细如蚊蚋的小字,墨色深黑,笔迹却有种熟悉的劲峭: “北风起,旧巢覆,雏雀南飞需待时。”
没有落款,没有印记。
可这字迹……戚月明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认得这字!
景和元年,西北军饷一度吃紧,父亲曾收到过一封来自京城的密信,信中分析了朝中局势,并提出了解决之道,字迹与眼前这张纸条上的,一般无二!
父亲当时只说是“一位故友”,神色间颇为敬重。
也正是那封信,帮助父亲度过了难关。
这神秘的“故友”,如今竟将手伸到了这冷宫之中?
“北风起,旧巢覆”——指的是戚家这棵大树己倒;“雏雀南飞需待时”——“雏雀”是指她吗?
南飞……是让她设法离开皇宫?
待时,是让她等待时机?
一个大胆得近乎疯狂的念头,在戚月明心中破土而出。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依附帝王恩宠才能存活的月昭仪,她是戚擎苍的女儿,骨子里流淌着被西北边关风沙浸染的将门之血。
赵玄凛,谢镜欢……你们且在高台上看着吧。
看我这轮被打入尘埃的明月,如何从这泥泞中,重新升起。
她将那张纸条凑到唇边,伸出舌尖,轻轻舔舐了一下。
微苦的墨味在口中散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甜腥——是了,这是御制“松烟墨”特有的气味,非皇室和极少数近臣不能得。
这潭水,比她想象的更深。
戚月明不再犹豫,将纸条在烛火中燃。
随后,她将那截梅枝贴近心口,用体温去暖那些紧闭的花苞。
窗外,风雪似乎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