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信宫的飞檐翘角刺破铅灰色的天幕，细碎的雪沫子卷着朔风，打在苏鸾音单薄的宫装上，洇出一片片深痕。
她垂着头，跟着掖庭局的管事嬷嬷穿过九曲回肠的宫道，粗糙的麻布鞋底早己被冻土磨得发僵，每一步踩下去，都像是踩在烧红的铁上，疼得钻心。
“抬快点！
磨蹭什么？
掖庭宫可不是养闲人的地方，再慢些，仔细你的皮！”
管事嬷嬷尖利的嗓音穿透风雪，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手里的藤条在苏鸾音身后虚晃了一下，虽未落下，却让她脊背猛地绷紧。
苏鸾音死死攥着藏在袖中的银簪——那是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簪头雕刻的鸾鸟早己被岁月磨得光滑，却依旧锋利。
她不敢抬头，只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朱红宫墙高耸入云，琉璃瓦在阴沉的天色下泛着冷光，远处宫殿的轮廓巍峨肃穆，却处处透着生人勿近的寒凉。
这里是大胤王朝的心脏，也是埋葬她苏家满门忠魂的坟墓。
三年前，父亲苏敬身为当朝太傅，被冠以“通敌谋逆”的罪名，苏家一百七十三口人血染刑场。
她那时年仅十五，被忠仆拼死送出，隐姓埋名流落民间，靠着变卖首饰和替人浆洗衣物苟活。
首到三个月前，她得知宫中要选一批底层宫女，便咬牙自卖入宫，化名“阿鸾”，只求能潜入这权力中心，查清父亲被冤的真相，为苏家复仇。
“到了，进去吧。”
管事嬷嬷将她推搡进一间破败的偏殿，里面早己挤满了和她一样的新入宫宫女，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里满是惶恐与不安。
“从今日起，你们就是掖庭最低等的洒扫宫女，每日寅时起身，亥时才能歇息，若敢偷懒耍滑、冲撞主子，或是泄露宫中秘事，一律按宫规处置，轻者杖责，重者赐死！”
嬷嬷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得众人浑身发凉。
苏鸾音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将自己缩成一团，尽量降低存在感。
她知道，在这深宫里，过于张扬只会死得更快，唯有藏起锋芒，装作任人拿捏的样子，才能活下去，才有机会复仇。
接下来的几日，便是无休止的洒扫、浆洗和伺候。
苏鸾音手脚麻利，却故意放慢速度，偶尔还会“不小心”打碎东西，或是弄错主子的吩咐，成功塑造出一个“笨拙木讷、胆小怕事”的形象。
同屋的宫女们要么嘲笑她愚笨，要么欺负她老实，常常把最脏最累的活推给她，她都一一忍受，只是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眼底会闪过一丝冰冷的厉色。
这日清晨，雪停了，天却更冷了。
苏鸾音被分配到御花园洒扫，厚厚的积雪没过了脚踝，冻得她脚趾发麻。
她握着沉重的扫帚，一点点清扫着石板路上的积雪，呼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霜花。
“哟，这不是那个笨手笨脚的阿鸾吗？”
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伴随着一阵环佩叮当。
苏鸾音抬头，只见贵妃柳轻瑶的掌事嬷嬷王嬷嬷，正带着两个小宫女站在不远处，眼神轻蔑地打量着她。
柳轻瑶是当今宠妃，家世显赫，性情骄纵，在后宫中势力庞大，与贤妃向来水火不容。
苏鸾音心中一动，垂首行礼：“见过王嬷嬷。”
“免了。”
王嬷嬷摆了摆手，踱步到她面前，用涂着蔻丹的指甲挑起她的下巴，仔细端详了片刻，“模样倒是周正，就是性子太木讷了些。
不过，木讷也有木讷的好处，至少听话，不会乱嚼舌根。”
苏鸾音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怯懦的样子：“嬷嬷谬赞，奴婢……奴婢只是个粗人，不懂什么规矩。”
“不懂规矩没关系，本宫嬷嬷可以教你。”
王嬷嬷笑了笑，笑容却不达眼底，“现在给你一个机会，去贤妃宫里当差，做本宫的眼线。
贤妃近日动作频频，本宫倒要看看，她到底在搞什么鬼。
你只需把贤妃的一举一动都如实禀报给我，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若是做得好，本宫还能帮你抬升位分，脱离这掖庭苦海。”
果然是想利用她。
苏鸾音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连忙跪下：“奴婢……奴婢谢嬷嬷提拔！
奴婢一定尽心尽力，不敢有半分懈怠！”
“很好。”
王嬷嬷满意地点点头，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纸包，“这里面是些致泻的草药，你想法子加到贤妃的汤药里，不用太多，只要让她轻微不适即可，别让人发现了。
记住，这事若是成了，你的好处跑不了；若是坏了本宫的事，仔细你的小命！”
苏鸾音接过纸包，指尖触到那粗糙的纸张，心中己是百转千回。
她知道，这是一个陷阱，也是一个机会。
若是假意顺从王嬷嬷，既能得到柳轻瑶的庇护，暂时脱离危险，又能近距离接触贤妃，或许能从贤妃那里找到一些与苏家旧案相关的线索。
“奴婢记住了！”
苏鸾音重重磕头，将纸包紧紧攥在手中。
王嬷嬷又叮嘱了几句，便带着小宫女离开了。
苏鸾音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雪，看着王嬷嬷远去的背影，眼底的怯懦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没有立刻前往贤妃宫，而是找了个僻静的假山后，打开了那个纸包。
里面是一些黄绿色的草药，气味刺鼻。
她想起自己在民间时，曾跟着一位老郎中学习过一些药理，知道这种草药虽能致泻，但剂量不当，很容易伤了根本。
王嬷嬷看似只让贤妃轻微不适，实则是想让贤妃在宫中失仪，落下把柄。
苏鸾音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将纸包里的草药倒出一半，又从旁边的雪地里抓起一些相似的枯草，混了进去，重新包好。
她不能完全按照王嬷嬷的吩咐做，贤妃如今是柳轻瑶的敌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她没必要真的伤害贤妃，只需做做样子，应付王嬷嬷即可。
处理好草药，苏鸾音才提着扫帚，朝着贤妃的景仁宫走去。
景仁宫虽不及柳轻瑶的宫殿奢华，却处处透着雅致，庭院里种着几株红梅，雪后初晴，红梅映雪，别有一番韵味。
守门的宫女见她是掖庭来的，本想阻拦，却在她说出“是王嬷嬷让奴婢来给贤妃娘娘送些冬日用的炭火”后，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她进了宫。
苏鸾音低着头，跟在引路宫女身后，穿过庭院，走进正殿。
贤妃正坐在窗边看书，一身素色宫装，气质温婉，眉眼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娘娘，掖庭的宫女阿鸾，说是王嬷嬷让她来送炭火的。”
引路宫女禀报。
贤妃抬眸，目光落在苏鸾音身上，平静无波：“抬起头来。”
苏鸾音心中一紧，缓缓抬头，迎上贤妃的目光。
那是一双清澈却深邃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
她连忙垂下眼睑，装作惶恐不安的样子：“奴婢阿鸾，参见贤妃娘娘。”
“王嬷嬷让你来的？”
贤妃放下书卷，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审视，“她让你送炭火，还是让你做别的？”
苏鸾音心中一惊，没想到贤妃如此敏锐。
她定了定神，按照事先想好的说辞，磕磕巴巴地说：“嬷嬷……嬷嬷让奴婢……让奴婢顺便给娘娘送些安神的草药，说冬日天寒，娘娘夜里怕是睡不安稳。”
她说着，将那个纸包递了上去。
引路宫女接过纸包，呈给贤妃。
贤妃拿起纸包，放在鼻尖轻嗅了一下，眉头微蹙，却没有立刻打开，只是淡淡地说：“有心了。
你先下去吧，在偏殿候着，等会儿我让人带你熟悉一下宫里的规矩。”
“是，奴婢遵旨。”
苏鸾音松了口气，连忙告退，跟着引路宫女去了偏殿。
她坐在偏殿的长椅上，心中依旧有些忐忑。
贤妃的反应太过平静，既没有怀疑，也没有发怒，这让她有些捉摸不透。
她不知道，自己这步险棋，究竟是走对了，还是走进了另一个更深的陷阱。
窗外的红梅开得正艳，雪光映着花色，美得惊心动魄，却也带着刺骨的寒凉。
苏鸾音知道，从她踏入景仁宫的这一刻起，她的复仇之路，才算真正开始。
而这深宫里的每一步，都注定充满了荆棘与危险，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但她别无选择。
为了苏家一百七十三口人的冤魂，为了查清父亲被冤的真相，她只能一往无前，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也绝不回头。
她攥紧了袖中的银簪，鸾鸟的轮廓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疼痛，也让她更加清醒。
这深宫棋局，她己然入局。
从今往后，她不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孤女苏鸾音，而是潜伏在黑暗中的猎手，等待着给予敌人致命一击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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